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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温玉


他总在心里抱怨华山顶上经久不息的落雪实在太过孤寂沉闷,让人半点提不起兴致,自与师父在此结庐而居后,他就不止一次拿着后山的松树泄愤,非要让挽起的剑花震得积雪簌簌而下,惊得野鹤振翅散去才算出了心底那口闷气。

        他也不是没想过师父也许会给他收几个师弟师妹,也不止一次在心里编排着自己领着一群后生练剑玩乐的景象,但在跟这位师弟实际相处了几日后,他终于痛定思痛地醒悟过来,他这位师弟的性子比这华山的雪还要孤寂沉闷。

        大寒过后没几日,吕岩便领着师兄弟二人返回华山。李忘生的身子单薄,吕岩本来打算让他同自己同骑的,但是他的大徒弟兴致高昂非要表现一下自己作为师兄是如何跟师弟兄友弟恭的,二话不说就揽下照顾李忘生的事宜,如今也是殷勤地邀请他跟自己一起骑马同行。

        “臭小子,我话先说在前面,你师弟如今刚拜师,心法武功都还未入门,你可不要跟以往一样随性而至。”不好拂了自己正在兴头上的大徒弟的兴致,吕岩松了口,瞧见谢云流大大咧咧地揽了李忘生入怀,又嘱咐了一句,“我们只要在年关前赶回去便可。”

        “知道了师父。”嘴上应着声,末了还不忘对在自己怀里绷紧了身体正襟危坐的师弟调笑道,“你绷得这么紧,流云也会紧张的。放松点,手握紧缰绳,腿稍微夹紧就好。”

        忽略掉为什么给自己的坐骑起了个跟自己名讳差不多的爱称,李忘生闻言只是顺从地答应着:“是,谨遵师兄教诲。”

        眸光流转,谢云流压低了身子,手自然地扶上李忘生攥紧的缰绳,“师弟,你不会从未骑过马吧?”感觉怀中人的身子又不自觉地绷紧了,想来是自己猜中了,不由得又加深了几分笑意,“师父只说你是富贵人家的幼子,我看着倒像是养在深闺之中的——”“不许胡闹。”一记暴栗敲在头上,吕岩甩着拂尘扬头说道,“臭小子,对你师弟休得满口胡言。”

        谢云流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心念一转,又忍了回去,倒是端坐在他怀里的李忘生将话接了过去,“忘生幼时被仔细教过,但是天资愚钝,学了几次都不得法,摔了几回后母——”感觉到师弟的话语停顿了片刻,声音小了下去,“母亲便不让我学了。”

        “不打紧。”攥着缰绳的手紧了几分,谢云流一踢□□白马,惊得李忘生俯身贴近马背,“往后师兄教你,保准不让你摔着。”

        幼时的承诺随性而起,彼时虽不知一诺千金的重量,但都尽然圆满,年长后方觉君子一诺的分量,披荆斩棘浴血折戟都难以两全。待到多年后回头念起,却又觉得那时的随口一诺最为珍贵。

        就这样走走停停,半游半行着,等到师徒三人平安返回华山顶上的居所时,已是年关将近。

        踏着松软的积雪,谢云流玩心大起,随手团起一团便往李忘生身上掷去,纵使他师弟性子再怎么沉稳老成,如今也不过总角幼子,几个来回就沉浸其中,和他混在一起全然忘了一路上端着的姿态。等到吕岩烫好茶壶出来唤人时,两个小人已经头上身上全是雪渣雪碎,双手和鼻子冻得通红,却笑得仿若未觉。

        结局就是一人领了一顿骂,明日早课前罚抄《清静经》三遍。

        虽说这居所当年只是谢云流和吕岩一并结的草庐,但因着他师父名声在外,自愿相助的施主络绎不绝,几轮修缮之后,倒给他们修成了座像模像样的别院小馆。吕岩一人住在东厢,谢云流则居于西厢,此番李忘生拜入师门仓促,实在空不出像样的居室给他,只得安顿他与谢云流同住在西厢了。将谢云流几乎不用的书房整理了一番,又摆了胡床和矮柜进去,整个房间被挤得满满当当,难以落足。

        “要我说就让师弟跟我同榻而睡好了,反正我们身量都小,倒也不挤。”谢云流皱着眉头勉强找了个落脚点,才走了几步又撞上了一旁的博古架,手中捧着的书册瞬间散了一床都是,扬起的灰尘呛了一脸,咳得吕岩眉头紧锁。

        “忘生性子静,跟你住在一块不得被你烦死。”

        “师父你这就说得不对了,你看你给我取了「静虚」道号,正好让师弟给我养养性,不是两全之法?”说着明摆着是胡诌的话语,谢云流面上倒是笑意不改,胡乱将散落的书册尽数堆叠好,他眉眼一挑,望向一旁安静收拾的李忘生,“师弟,师父给你取的道号是什么呀?”

        李忘生许是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又觉得这的确是应该告知的重要事宜,便略显歉意地应声道:“是忘生的不对,本该早些告知师兄的。”顿了顿,敛去情绪眉目温顺说道,“「玉虚」,这是师父给忘生取的道号。”

        玉虚。这两个字在心里滚过一遍时,谢云流居然会觉得心底一恸,仿佛入眼的是参差的竹林、氤氲的温泉和沉默的积雪。因何?在哪?这些念头不过一瞬,便从他心里流了过去,他又将那两个字默念一番,只觉得通体舒畅,朝着李忘生咧嘴一笑,“陌上人如玉,这很适合你。”

        也不知是被谢云流这笑容带动,亦或是被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夸赞之意羞到,李忘生一向沉静的眸子隐隐有动摇之色,迅速别开头去,只是手脚不停地继续收拾着自己的东西,连应声都细如蚊吟:“师兄又说笑了。”

        不想这句话还是落入了谢云流的耳,他本想为自己再争辩几句,却见吕岩又抬了一箱书册进门,劈头就说:“再不快点收拾,今晚谁都别想休息。”

        最后李忘生还是在谢云流的屋里住下了。

        到底是临时辟出的书屋小室,想要彻底改造成正常居住的场所还是太勉强了,看着自己的二徒弟动作艰难地从胡床上下来打坐修行,吕岩两眼一闭,允了谢云流一而再再而三明示暗示的同住建议。

        就这一件搬家的小事折腾了两日,回过神来已是年末,吕岩受邀下山赴宴去了,独留两个徒弟在山上。

        才用了午饭,心思多又好动的大师兄终是待不住的。

        “师弟,师父常说‘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我们一直待在山上,是不能彻底悟道的,所以……”一言未了,已经收到师弟的拒绝:“师兄,师父下山前特别嘱咐了,如若没有将他日前教导的剑招修习了三成,他回来后肯定要重罚。忘生天资不比师兄,还想再琢磨一通。”

        把玩着手上木剑,谢云流潇洒地凝神捏诀,手势翻转间挽起了漂亮的剑花,带起的罡风流过李忘生的衣摆,激得他执剑相抵,一来一回,又是互喂了几个招式。脚步交叠,谢云流扭转身子踏了轻功而上,剑气直指李忘生眉间,眸光一闪,李忘生矮身任由剑身掠过鬓边,旋身方要回招,却被谢云流反手一击,打得木剑脱了手。收剑站定,谢云流愉快地说道:“师弟你输了,那就说好了,你要跟我一同下山瞧瞧。”

        心里想着自己何时答应了这人的无理要求,但在抬眸间看到那人满是期待的眼神,又不忍拒了他的好意,踌躇片刻,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换了身便利行动的淡蓝道袍,李忘生在束好莲冠后又取了斗笠来,将自己的面容遮得一干二净,只余身后背着的一柄长剑。仔细将刚刚跟师兄比划的招式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抬眸时看到说着要去牵马的谢云流回来,脸上表情有些懊恼:“流云的马掌松了,我说最后一天怎么有些一瘸一拐的,这下我们只能步行下山了,等师父回来后再寻人来看看了。”

        见他心中烦恼便不自觉攥着剑穗来回扯动,李忘生默默握了握谢云流的手,安慰道:“师兄不用太过担心,我们多抱着干草给它垫着,这几日先在山上养着,定会无事的。”谢云流垂眸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而后回应般地捏了捏李忘生的指尖:“好。”

        好在从华山山顶走到山脚村落的这段路谢云流早就熟烂在心,二人踩着轻功走了半日不到便到了山下小村落中歇脚。年关当头,很多店铺都收得早,二人一前一后缓行于小道上,李忘生垂眸看着雪地上自己落后半步距离的脚印,心思沉沉,直到将将撞上前面突然止步的人才回过神来。

        “师兄?”

        李忘生方觉得疑惑,却见谢云流兴致勃勃指着街角一个围了数人的小摊说道:“那边好像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师弟我们过去看看吧!”二话不说,谢云流毫不犹豫拉过李忘生的手,脚步不停就往那方小摊挤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个测字算命的摊位。卖鱼的蔡阿婆三叩九谢地领了那算命方士递来的字帖正要离开,他们两个靠近时那方士便要招呼下一位客人落座,才抬眸,李忘生的眼神便和那人正对上,一时之间竟有些尴尬。

        坐摊的是一位看上去已是弱冠的青年方士,如瀑青丝堪堪被一支仙鹤回首银簪挽起,散了不少垂在肩头,穿的外袍倒是从未见过的制式,但是用料和刺绣都是极好的,米白的外披上隐隐绣有紫色的花纹,瞧着倒不像是常见的仙鹤花鸟图案,反而像是不知轨迹的星辰错落。靠在摊子旁是一柄做工精湛的灯笼,时有流光明灭,金丝掐成的流苏垂在灯盏之下,随风轻晃。

        “两位小道长是想卜卦,还是测字?”

        张口是极温柔的声音,再加上容貌甚是俊俏,难怪会吸引这么多人光顾生意。谢云流还未说话,便发现这方士似是十分中意他身后的李忘生,虽然口中询问的是他们两人,但那人的灼灼目光分明只落在李忘生身上。

        不知从何而起的不满情绪,谢云流抱剑嗤笑道:“先生问道士是否要卜卦测字,不免显得有些班门弄斧了吧?”

        “其实不然。”那人的目光仿佛想要穿过李忘生戴着的斗笠,直直看进他隐于纱维之后的眼睛里,他交叠双手撑头,笑容又盛了几分,“小道长也知占卜算卦素来只能为旁人不能用于己身,再说了,天意难测,万事万物有可为有可不为,即便是有幸得窥天命……小道长是信奉事在人为还是顺应天意呢?”

        李忘生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哽在喉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反倒是一旁屡被冷落的谢云流沉不住气,他将剑拍在摊子上,大大咧咧坐了下来,抱胸说道:“那你给我测个字吧。”

        那方士深深地看了李忘生一眼,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骨相甚好的手指缓缓压平面前的素白纸张,敛袖添墨,将软毫笔递向谢云流:“何字?”

        “玉。”谢云流答,“君子如玉的玉。”

        那方士持笔的手略迟疑,又抬眸看了一眼李忘生,这才缓缓说道:“小道长这字倒是取得极好。”待谢云流一笔一划将「玉」字落毕,最后那一点墨印却压深了几分。那方士垂首默默看着纸上的字,许久,才缓缓念道,“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无穷无尽。”

        一语出,谢云流的脸色已是大变,他正要发作时肩头被人一压,李忘生已踏步上前,他温润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先生测的可是师兄说的那个字?”

        “是,也不是。”那方士收敛笑意,“小道长又觉得我测的是哪个字?”

        谢云流只觉得李忘生扶在自己肩头的手似乎在微微发抖,他的面容隐在纱维之后,让人瞧得很不真实,片刻,他才开口说道:“云雾雨露往复还。先生可曾听过这句批言?”

        那方士许是没想到李忘生会问这个问题,微怔后复又提笔写字。他写得一手极好的行书,笔划间游丝若连,但不知是不是刻意,最后的一点也是落墨沉重。李忘生眼见着这个「云」字落在谢云流写的「玉」字旁,心情复杂地闭上了眼。

        “自是听过的。”

        方士莞尔一笑,搁笔提灯,他手中的灯盏似乎发出了明黄的光芒。

        “这正是一年前我为你测字时所作的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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