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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前传:故梦楼兰(完)


直到数年后,她仍然对当初失败面临惩罚的事心有余悸。

        尽管很多东西都想不起来了,但是中间房间的那位祭司一直在帮她说话,许多年来都是一样,他总是用各种方法帮助自己。

        “琅嬅,做好你该做的就行。”那声音又近,又远,似乎并未存世。

        那一日离开幽暗的地宫后,琅嬅便去了已经空无一人的蟹屿螺洲。肆虐的暴风雪吹遍了全国,把天地间的一切都冻结在灰色的冰雾中。风雪终于抵达这里,将它们严酷的触角伸展到这片只属于春季和夏季的净土。晶亮的雪花落满苍翠的阔叶林枝头,仿佛为绿色的绒毯镶嵌了一层银边。

        那些重新变得空无一人的汉白玉宫殿死一般寂静,连小鸟和昆虫都失去了踪影。自从主人离开后,这里再未被任何手触动过。灰尘在白色石面上敷出一层朦胧的雾霭,吞没了曾经的光鲜。琅嬅推开陈诺寝室的房门,里面仍然保持着那天下午时的模样——启开瓶盖的红酒瓶就放在桌面上,里面的酒液却因为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结了一层柔软的絮状物。

        房间里很黑,弥漫着类似陈诺身体上的那种醇厚香气。琅嬅拉开紧闭的窗帘,望见窗户上凝结了一层冰花,因此,从外界透进来的景色全都成了灰暗的一团迷雾。

        寒意无处不在,丝丝入骨,白气从唇边喝出,模糊了周围的一小圈圆晕。陈诺,你身无一物,险些沉眠在白色地狱,如今又回到了你自己的世界,可否寒冷。手指触及桌下一件硬物,令其坠落地面。是上次那本书册。琅嬅曾经翻开过一次,却没有仔细阅读。

        你究竟知道了多少东西,陈诺?琅嬅把书册捡起来,摊平在桌面上。

        魂力……生命……

        “妈妈,你可曾想过,魂力为什么需要生命才能延续……他们又为什么需要那颗石头……他们为什么要我的心……”

        阿诺?琅嬅环视四周,一片静默。

        “去我们的秘密之所,那里有你需要的答案。”

        风吹进窗隙,发出尖锐的哨鸣。

        陈诺……门突然开了,露出的缝隙正对着那面通往地下冥想室的石壁。你是要我去那里寻找答案?

        琅嬅小心地走过去,将手指按在冰冷的石壁上。陈诺的结印手法已经了然于心,因此他并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开门。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温度,寒冷并未侵袭此地,那些散发着荧光的兰花,依然盛开在石壁的缝隙里。

        陈诺舍去了冥想室门上的封印,因此只需轻轻一推,这个秘密之所便会打开。古旧的羊皮纸气味弥漫在这个温暖的狭小空间,唤起了许多被遗忘的记忆。

        陈诺。琅嬅关上门扉,放松自己平躺在厚铺织物的软塌上,就像从前同异世少年相处时一样,目光投向东北角的书架下方。

        一页书角滑落在最内侧的角落里。

        那是什么?他翻身起来。陈诺为什么要把这东西藏在书架的最下方?

        厚重的灰尘被掸去,厚重的羊皮书卷呈现眼前。琅嬅随意翻开一页,发现上面记录了一些名字:

        阿伊诺(aino)、夏旭玛(shasuma)、温妮尔(wingnil)

        普什图(pashitu)、瓦格纳什(vagnash)、吉萨塔(gilsata)

        提亚(tiya)、安督那尔(andunar)、莫瑞坤(moriqun)

        维瑞昂(vairon)、伊尔弥瑞(elmir)、代阿德森(dadesun)

        阿伊诺……夏旭玛……琅嬅惊讶地意识到,这十二个人名样的词汇很可能就是十二位白银祭司的真名。陈诺他,竟然知道这个……

        继续向后翻去,每一页都有些闻所未闻的东西。有些琅嬅能够看懂,有些觉得非常奇怪。

        伊瓦马(enwama)合战期间,芬德领主(lordoffindor)阿伊诺与其同伙安督纳尔、莫瑞坤、夏旭玛、普什图、代阿德森篡夺神之心,逃匿至威森德(vithendor)制成灵魂之石,导致合战惨败。王女伊尔迷瑞隐匿包庇,并从协同另五名从犯完成【生命之阵】的建造,使用渺小者进行试验,玩弄妖术,扭曲自然,禁锢灵魂……

        翌年,神潜九王之首特兹卡(tezicor)奉命围攻威森德,历时四年,将所有叛逆者拘押于【生命之阵】,处刑。

        灵魂之石……神之心……篡夺者……琅嬅又翻过一页。

        “风水合约”原章

        “风水合约”补章

        煤灰调成的墨迹和朱砂调成的红迹相互间隔,然而奇怪的是,所有增补的部分和原先的口吻都存在一定的矛盾,就像是有人强行补录上去的。比如提及凝腥洞穴的建造时,除了记载将一枚黄金瞳孔移送过去以外,根本没有必要说明瞳孔的来历,以及它是属于白银祭司□□结构的事实。而将所有增补部分去除之后,丝毫不会影响原本契约的内容。

        带着此类疑问,再度审阅那些朱砂写成的文字——描述了白银祭司们的来历,却刻意隐没去他们的姓名。描述了他们被囚禁的事实,他们肉身被毁灭的事实,却没有注明惩罚者是谁以及受到了何种惩罚……每句话都说到了吊人胃口的一半,却恰到好处地贴合上契约原文,就像是对那份文件做出的补充说明。不过最最值得推敲的,是文件里把凝腥洞穴的用处标注出来了,以及白银祭司如此行事的真实目的——制造一件完美容器,帮助他们逃脱囚禁。

        这些东西难道不是心知肚明即可,写入合约是要互相提醒不要遗忘吗?莫非……“风水合约”补章是陈诺添写进去的?琅嬅骇然。这里面还会有些什么?他感到微微窒息。

        另一页上,记述了北方风源的一些事宜,其中一条吸引了漆拉注意。

        民国二年(1913年),他们制造出了一个类似于‘灵魂之石’的物品,却在试验成功,投入使用之前丢失。

        厚重的羊皮纸卷的最后一部分记录了另一段难以置信的历史,关于风源,火源,地源三个地域曾经发生过的一件极不愉快的事件,同时也促使火源这个地域处于事实上的分裂状态——大约在四千年前熔炼时代的初期,火源在地源的唆使下盗走了一枚属于风源的黄金瞳孔。之后,地源又从火源手中夺走了另一枚。这一行为直接导致火源的三位白银祭司各自为政,每一位都偏向一个地域。偏向水源的就是那位被称为‘生命女神’的伊尔迷瑞。

        生命女神……浆芝……原来如此。

        琅嬅合上书卷,将其放回书架上。她回到成都的家中,将那间冥想室的空间连接到自己的房间,同时从内侧封闭原来的出口。如此一来,这处原本属于蟹屿螺洲的冥想室就有了种属于陆地的错觉。

        将秘密搬离是非之地只为不引起太多注意。而长居此处,则是琅嬅希望避开任何熟悉目光的心态。她甚至把岛上那处温泉也错合进这片空间,方便自己平常生活。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在脚下的地面和面前的窗台上洒下许多斑驳的金辉,如同泛着波纹的丝绸。外面的天气很好,初夏的正午到处都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态。天空是浅蓝色的,仿佛另一片海,不过要更加广袤无垠。一只红嘴燕雀鸣叫着落在窗外的滴水檐上,愉快地梳理着羽毛。

        一切喧嚣尽皆远离,琅嬅享受着这一分宁静惬意。

        “姐姐!”他究竟因为什么帮我?“琅嬅姐姐!”

        “嗯?”琅嬅转身,发现白有苏正站在自己身后,腼腆得像个孩子。这个曾经张牙舞爪的威胁要杀了自己的小男孩,现在已经是个半大的男子汉。他头发乌黑,嘴唇上刚刚生出属于青少年的一层细密的绒毛,令他的外表脱去不少孩童的稚气。

        “找我有什么事?”她淡然地问,却让白有苏更加局促起来,几乎像个少女面对钦慕的男子那样羞涩。

        “你难道忘了,我们今天要去深渊回廊,现在就该出发了。”

        “原来是这回事。”如同自言自语一般,琅嬅缓慢地打量着自己新收的使徒:他原本应该接任神族族长一职,却因魂路的残缺而饱受非议,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白银祭司中的一位突然下令,指命白有苏成为陈琅嬅的天之使徒,并尽快带入‘心脏’完成赐印。这个命令出乎所有人预料,甚至包括另两位祭司。

        琅嬅还记得她携带祭司的旨意,进入文山白氏的大礼堂时,二度王爵白辰微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了惊讶、愤怒、不甘、畏惧、贪吝的神色。当他从族内首席长老的宝座上起身,缓慢让位给琅嬅,沉重的脚步几乎等同绑缚千斤重担,每一步都要休息一下,才不会折断脚骨。

        “白银祭司有令,从今天起,白有苏公子就是我的天之使徒,各位可有何疑议?”琅嬅的目光缓慢地扫视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不少人都在她目光触及的那一瞬间侧过脸去,仿佛躲避着什么锋利的暗器。

        全场无人应答,一致保持沉默,甚至于白氏家族中几个高位魂术师已经快缩到墙壁缝隙里去了。琅嬅垂下目光,最后补充一句。“自我介绍一下,一度王爵,陈琅嬅。”

        寒意顿时弥漫。

        “好,我们走吧。”琅嬅点点头,挽起了白有苏的手。

        接下来的这些年里,琅嬅回到成都重新与父母住在一起,除了在家中随父母学习做一个合格的一家之主一族之长。至于学校,她自然是去了,但在校的时间并不长,除了考试很少出勤。不是她厌学,而是她觉得学校里教授的知识非常熟悉,像是以前就知道。也因此,她学习的速度就像是本就学会的人温习了一遍,也因此不断跳级。不在家在校的时间里,她去了全国各地游历。她很早就想这么做,只是一直有放心不下的东西。但如今,一切尽是身外之物。植入体内的领域让她看待万物的眼光发生了很大变化,她能够听见许多从前无法听见的声音,捕获别人忽视的细节。并且第一次觉得,沉默在水晶中的白银祭司,其实和人类差不了许多,他们身上的神性逐渐从自己眼中褪去。

        一切灵魂尽皆平等。陈诺笔记的首页如是记录,灵魂之主赋予每一个生命以自由意志,祝福他们在世界居住的每一分时间。

        真的是这样吗?琅嬅觉得这句话并不如它形容得那样真实。等级无处不在,而自由,大概只有死亡这一种平等。

        现在,她对白银祭司的过去有些感兴趣,然而陈诺的记录却十分有限。除了祭司们的姓名,概略的处罚过程,就只剩下对于‘灵魂之石’来源的简要记录。这部分文字完全以亚奚角铭文写成,琅嬅花了一些功夫才慢慢读懂它。

        原本,她以为‘神之心’只是一个称呼,但完全理解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们做了那位白银祭司吩咐我对陈诺所做的事,杀死神来到世界的形体,夺走属于他的力量核心,导致整个战局失败。而理由仅仅是,希望创造生命。

        琅嬅闭上眼睛,智慧之神那句不经意的呓语在耳边萦绕。“他还是没丢掉这个念头,到底要犯几次才会吸取教训……”

        他们想要陈诺的心,是打算重制‘灵魂之石’吗?

        “这是他们召唤我来到此世的目的……”

        “谁?”琅嬅搜寻着声音的来源,声音却消失无踪,唯余四周鸟鸣阵阵。

        远处,广州城灯火辉煌,在夜空墨蓝的底色中呈现更为深凝的剪影。这个地处中南的庞大地源和西南神族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以及更多的不同之处。他们同样拥有自我牺牲的方式,不过这种方式已经演变成一种更能为人接受的传统——当一位王爵过了一定的年龄,他就会从那个位置上辞退下来,进入当地的政府任职,直到他临近寿命的终点。这时,他会有两个选择,把自己奉献给神灵或者毫无尊严地离开家族,一个人度完剩余的人生。

        很显然,第一种方式成为某种荣耀而存在,就和西南神族临终前的选择一样。他们的心脏得以保存,而尸体火化后隆重地安葬在供奉祖先的庙堂中,同样留在那里的还有他们的魂器。只有很少人难以忍受那种仪式,卑微地离开家族,离开城市,一个人默默死去。这些人会把他(她)的魂器留在尸体的近旁,直到被岁月遗忘。

        琅嬅正是为了这些东西而来,同时设法给白有苏留下一些寻觅的线索。

        此刻,她正坐在凉爽的竹编凉席上翻阅手稿。她搜集了不少关于全国各地的风土人情,地理物志类书籍带在身边,以供随时使用。

        她阅读的便是地源魂术格局的相关记录。

        这个国家的二度至七度王爵全都来自当地最大的十九个家族,唯有一度王爵的来历比较特殊,是通过特别的方式占卜出来,从婴儿时期就被带往‘地脉’抚养,7岁之后赐印成为使徒,其他继承方式和水源相同。比较奇怪的是在地源境内,一度王爵并不被称为王爵,而是有一个特殊的称号——‘女蛇’,意思是‘穿蛇裙的女人’的代言人,是大地之子和神谕者,拥有协同政府与民间的权力。在从前,特殊时期的□□官也拥有‘女蛇’这个称号,代表全地源最高军政大权。

        因为拥有独特的神圣性质,‘女蛇’几乎从不出现于公众视野,所有需要由王爵代表白银祭司出席的重要场合,都是由二度王爵和政府人员全权代表,只有在战时,‘女蛇’才会召集这个地区的核心权力,商议对策。

        传说,他(她)居所的附近,岩层中生满一种被称为‘黄金源泉’的矿石结晶,莓果一般密布黑色的矿脉中,宛如镶嵌在大地之中的星河。这种矿物可以吸收及贮存大量纯度极高的黄金魂雾,使其以金色流质状态存在。并且它有一个特点,就是当携带者改变地域之后,‘黄金源泉’内的魂力会奇怪地改变属性,这一点谁也说不出清是为什么,白银祭司也从未有过说明。

        白有苏还没有到来,他又一次迟到了。

        四天前,自己在新疆与甘肃的交界处给他留下了一丝带有指向的线索,让他赶来与自己汇合。也许他正在赶来,也许他根本没有感应到……琅嬅眼睛在黑暗中闪烁。如果他再不来,我就先去看看,或许能够提前取得这种特别的矿物。

        陈诺的笔记上记录了有关地源‘地脉’的走向,以及进入那里的方式。

        从广州城中心向南约两公里,会进入一片丘陵。丘陵呈现喇叭状,入口宽阔,底部狭窄,在它的尽头,便是‘地脉’入口,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窟,地源白银祭司便藏在其中。这片庞大的地下宫殿群是昆明‘心脏’地宫面积的数倍,更为华丽和结构精巧。各种闪烁着奇异光辉的结晶体在岩脉中闪闪发亮,仿佛天然的明灯给这个幽暗世界带来光源。

        出产‘黄金源泉’的矿脉距离白银祭司的驻地较远,可以说处在整个地宫的边缘部分,却因为其十分独特而交由一度王爵守卫,因此获取难度并不比进入白银祭司的房间更容易。

        就在琅嬅等待无果,准备离开的时候,敲门声突然响起。

        “对不起,我耽搁了一下。”男孩儿汗流浃背地立于门外。他还穿着北方人的衣服,在广州夏天这种天气下几乎为汗水浸透,显出大片湿迹。

        “东西找到了?”琅嬅将斗篷披在身上。

        “找到了,不过……”白有苏微微皱眉,似乎不太舒服。他脸色红得跟炭火一样,超出了被日光炽灼的限度。

        “你怎么了?”琅嬅发现他脖子下方有一处皮肤更加红艳,就像是被烙铁烫出的水泡。

        “在来的路上被小蜘蛛咬了,应该没什么。”白有苏用手抹了一下,那伤口立刻破溃开来,流出黄色的黏液。

        不对,这东西是……琅嬅拉开他的衣领,被咬噬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紫色,围绕着它的魂路正剧烈对抗毒性,显出肉眼可见的金色。“这是火源熔蛛,一种毒性强烈的小型魂兽,会损耗体内的魂力储备,还有可能……”琅嬅记得从前陈诺给她提过在边境上这种蜘蛛带来的麻烦,它们的毒性会扭曲魂路,带来意识上的混乱。

        “你需要处理一下。”她解开使徒的外衣,完全脱下来,“这种蜘蛛的毒素带有强烈的火元素属性,所以最好的解法就是浸泡在冰水里。有苏,我们的行程需要延期,进入‘地脉’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不能带一个受伤的同伴进去。”

        琅嬅扶着白有苏走向洗浴间,把他推进澡盆,按进水里,洗澡水在魂力的作用下迅速凝结成冰,薄薄的一层,能够起到效力却又不至于冻伤肌体,“幸亏是水源体质的魂术师,天生克制火源魂力,否则伤害还会加倍。”

        在澡盆里待了整整一天后,熔蛛的毒性完全散入凝结的冰水中,叫洗澡水微微泛着热度。

        “感觉好多了。”白有苏从澡盆里起身,被熔蛛咬伤的地方结了一个小小的黑痂,脱落后可以完全看不出痕迹,“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他问。

        “再停两日,观察一下。”琅嬅把浴巾和斗篷抛给他,“等你身体恢复。”

        “我觉得用不着。”白有苏换上衣服,“今天就出发。”

        六月的广州极度炎热。行走在街道上,可以看见远处的景物因为地面升腾的热度而呈现水波一样的纹路,模模糊糊,仿佛隔了雾气一般。随着接近城市,远处巨大的西式建筑群显露出宏伟的轮廓,从视野的一角延伸至另一角,很难囊括全部,这是此方所有平民对他们统治阶层的粗略印象。然而对于琅嬅这样的魂术师,他们所知道的是,在这地表庞大的建筑下方,有更为复杂广袤的地下宫殿群——地源的‘地脉’。

        四座阶梯型金字塔耸立在城市中心广场四面,它们的周围,蛛网般密布着数百座有着巨大立柱的平顶建筑。这部分据说从地源建立时就一直存在,过去了多久无人可以准确描述。在这片遗迹般的群落四周,才是后来那些拥有许多漂亮拱顶和花束回廊的贵族宅邸。

        这里的布局就像陈诺的诞生之地,琅嬅注视着已经被时间模糊了刻纹的金字塔石壁。不同的是,那里的金字塔各有特色,呈现不同元素属性地域的特点,而这里,就只有一种——黑色岩层中布满金色纹路,有着极其强烈的魂力反应。莫非他们也期望重建奇迹,就像水源试图重铸‘灵魂之石’?他沿着广场环绕一周,发现地面蚀刻了十二个相互交叠的圆环,代表十二根立起的石柱。

        这会是一个逆向的阵吗?琅嬅陷入沉思。

        “你在想什么?我们得快赶路了。”白有苏催促道。

        四周人来人往,然而没有一个注意到这不同寻常的两人。

        “我想我们应该快些,这里真是炙热。”

        白有苏抹擦着额角的汗珠,白皙的皮肤再度潮红。

        “我看你的状态不好,还是延期寻找‘黄金源泉’?”

        “没关系,既然出来了,就不要走回头路。”

        通往‘地脉’的道路曲折盘绕,两旁的建筑也越来越古旧,直到变得残破,生满苔藓,和树木融为一体,交错的古树枝干在头顶相互交织,很快就编制出一方特别的洞顶,遮蔽了夏日的炎阳。温度很快降低下来,处处透着地下溶洞才有的阴寒。

        琅嬅回头看了眼落后两步的白有苏,发现他脸色依然泛红。“你确定没事吗?”

        “没事。”

        ‘地脉’的其中一个入口就在前方,狭窄,漆黑,仿佛一张魂兽的大口。同许多地源的神庙一样,这里未设守卫。古老的石门呈现双重拱券形制,刻有无人能识的铭文。黑色的岩质中,金色纹路如同盛放的枝蔓,纵横交错。

        琅嬅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最先消失的是光,接着是声音。和水源‘心脏’不同,‘地脉’更像是借助自然造就的迷宫,在经过一段无光无声的狭窄甬道后,眼前豁然开朗——幽暗中,横亘于天际的星河仿佛被沉溺于地下,形成一道镶嵌在头顶的华丽缎带。人工的痕迹出现在两侧的岩壁中,大块岩石被雕琢成各种形状,构筑成廊柱,墙壁,拱顶,桥梁……上面披满各种华丽的几何图案。它们向前向下延伸,直到目光无法捕捉的深处。

        幸亏带了陈诺的记录。琅嬅取出羊皮纸卷。否则在这地方根本别想绕出去。

        棕色的纸页上,墨线在矿石制造的光源下显出深迹。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绘出这份地图的。琅嬅对照着记录,勉强地辨识着方位。他庆幸自己的天赋中有对空间方位的掌握,否则估计拿到图也看不懂。那些甬道密集如蛛网,每隔百步,就会有一个岔路口,相同的拱门伫立在面前,有的往上,有的往下,如果不是特别熟悉,很容易迷失其中。

        难怪他们从来不设守卫。琅嬅转身,发现白有苏落在了后面。不对,他的情况不对。

        “我们应该回去,有苏。”她伸手扶住男孩儿,“我低估了熔蛛的毒性。”

        “这里能用棋子吗?”喘息声中,心跳逐渐凌乱。

        “不能。”

        “就是说,我们得走回去?”白有苏脸色由红转白,鬓角被冷汗黏湿。

        “是的。”

        沉默冻结了空气,白有苏慢慢地低下头去。

        “走出去也要不少时间,还不如往前走。琅嬅,这里有地泉吗?”

        “应该有。”

        “那就行了,反正回去也要泡在水里,不如使用地泉。陈诺对我说过,地源的地泉水质冰寒,对水源体质的人是有帮助的。”

        他真是什么都知道。琅嬅觉得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顺从要求。恰巧图纸上标注的某处地泉靠近‘黄金源泉’矿脉,正好顺路。

        “跟我走,小心点。”

        一路向下,越走越深,岩面透出水迹,黄金魂雾的含量也越来越浓。岩石中的金色从细枝变作河流,向着一个方向汇拢。这让琅嬅想起昆明地宫的布局——白银祭司的藏身之地必定会有一枚黄金瞳孔。看来携有‘地’元素属性的精纯魂力会以结晶矿物的形式出现,那么‘河流’汇聚的核心,就应该是处于‘地脉’中的那枚瞳孔了。

        图纸标注的道路在前方拐了一个弯,绕进厚重的岩层中,甬道变得狭小,抬手可及头顶洞壁。浓烈的魂雾含量让琅嬅有着些许兴奋,但是属性相异的魂力在吸收时会更加缓慢,并且要在体内经过相当长的时间才会改变属性,除非他拥有一枚‘黄金源泉’,这也是这种矿物的珍贵之处。

        眼前再度开阔起来,一道深藏地底的峡谷出现在眼前。数十条桥梁浑然天成,横跨在不见底的裂隙上。

        “我听到了水声。”白有苏扶持着洞壁跟随上来,“就在下方。”

        真糟糕,他开始出现幻觉了,需要尽快找到地泉。

        然而眼前的一切就像开起了玩笑,除了土就是石,根本没有半点水的影子。

        “跟我来。”黑暗中有影子一晃而过。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话语脱口而出。

        “因为他中邪了,火源熔蛛的毒素结合这‘地脉’中特有的气体,足以让他疯癫。你听说过地砷石吧,这里的壁画上镶嵌的紫黑色线条就是。”

        “为什么我没有事?”

        影子停住脚步,就停留在转角灯光的阴影下。“正常情况下,地砷石不会对健康的成人有太大的威胁,魂术师就更不必说。但如果它被火元素激活,就会成为转化成烈性毒剂。你的朋友被熔蛛咬伤,等于补上了这一笔。”

        “他的情况很糟吗?”琅嬅语调中透着疑虑。

        “不治就会很糟。”阴影在黑暗中变化,勾勒出一个孩童般的瘦小身影,“我知道地泉在哪。”

        琅嬅收回目光,“我凭什么信你?”

        “因为你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的气势不容拒绝,“信我,或者让他死。”

        利弊在脑中飞速衡量。“好,我相信你,但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幽泽,你的?”

        “陈琅嬅。”

        “好的琅嬅,你得帮一帮他。”那个影子终于走出黑暗。幼童般的身形内,居住一个属于成年人的灵魂,“随我来,跟紧。”

        许多刚才未被注意的门洞从阴影中冒出,连绵成一条新的道路,曲折向下。琅嬅搀扶着白有苏,微微调集魂力才能勉强跟上小男孩的脚步。脚铃响动,引导方向,不论在昏光还是黑暗之中,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一座镶嵌在崖壁间的小神殿面前。

        幽深的门洞旁,雕刻着两条口中吐出泉水,盘曲在大树上的石蛇。

        “进来。”幽泽踏上石阶,回头招呼。

        神殿不大,内部装饰却极其华丽,而且大多数都是浑然天成。各色矿物晶体如同繁星在石壁上拼贴出一幅又一幅华美的图画,但是内容却相当令人恐惧。

        “步向死亡的仪式……”

        “传统。”幽泽纠正,“死亡并非糟糕的事,糟糕的是死亡成为恩赐。”

        水声后方传来,绵长悠远。“泉眼就在里面,你扶他进去吧。对了,把池边的护心镜贴在他胸前,水里的魂力很强,属性又不相同,贸然进入可能会引起抽搐。”

        他知道的太多,又太详细。琅嬅有些怀疑这个幽泽的身份。

        不大的潭面深度超乎想象,好在一层层台阶逐渐切入潭底,形成缓和的坡度。琅嬅解开白有苏的斗篷把他扶进去,然后按照幽泽的叮嘱将一面光滑的镜片贴在他胸前。池水冰寒刺骨,甚至比水源的大多数泉眼寒冷。

        这地方是做什么用的。琅嬅仔细比较着水潭四周的布局,觉得很像自己记忆中存在的那个血池。

        “你休息一下,我来守着他。”幽泽从外面进来,伸手轻轻敲击了一下石壁,顿时,岩壁如同流水一般活化,按照他的意志编织出形状。

        如此精妙地掌控地元素的手法,来人应该是地位很高的地爵。“你到底是谁?”琅嬅问道。

        “一个隐居在这里的人。”幽泽从悬挂在腰间的小袋子里取出一些紫色结晶体,捏成粉末喷洒在洞壁燃烧的矿石上,光辉顿时变得明亮,并且从昏暗的黄色转变成洁净的蓝白。“你们太紧张了,应该好好地睡一觉。”

        睡一觉?他话中有话……视野难以觉察地变得朦胧,眼前的一切逐渐与头脑中的一切混淆。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放松感,连警惕都无法遏止它对意识的侵占。

        “你该休息一会儿。”有声音翕动,却不知来源。

        “诺儿,我的孩子……”琅嬅听见了白有苏的呓语,这是她对现实的最后印象。

        梦古怪而荒诞,完全摆脱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就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将曾经的一切连成一幅长卷,飞速拉过。它是那样快,以至于琅嬅自己也分不清这一幕对应哪一件事。记忆潮水一般涌来,潮水一般退去……成都的每一寸土地都出现在梦中,还有无数面孔,熟悉的,不熟悉的……恍惚如同水面的虚影。

        “琅嬅,醒醒,不要让梦境窃取你的记忆……使用领域形成屏障……”

        梦……仿佛风吹水面遍布涟漪,一层透明的布满纤细光丝的幕遮蔽了原本的记忆画面,冲散,粉碎他们……幻影消失了。

        琅嬅睁开眼睛,发现幽泽垂着头坐在他身旁,呼吸均匀沉静。

        他也睡着了?琅嬅顿时放松不少,他站起身,走到池边。白有苏仍在熟睡,没有半点异样,但是在回头的时候,她发现这个陌生男孩露出斗篷的手臂上绣满奇怪的纹身,就像是镶嵌在皮肤上的藤蔓。

        陈诺的笔记上注明,地源一度王爵会有特别的蛇形纹身,这也是他们‘女蛇’称号的由来。看样子,这个幽泽莫非就是……琅嬅回忆着他的出现,他的举止,他的谈吐,无一不令人有着更为肯定的猜测。不过,他应该是猜出了我们的身份,没有当场揭穿,也没有就地格杀,却选择帮助我们,是为了什么……

        “这么快就醒了?”幽泽低沉的嗓音透着意外,“我以为你还会再多休息会儿。”

        “我的睡眠一向很浅。”琅嬅竭力装作什么也没发现。

        “这对身体可不好。”他从变化出的‘床上’跳下,“能告诉我,你们冒险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应该说实话吗?或许根本无从隐瞒吧……“黄金源泉,我们为了它而来。”

        “你们可知道,从前为了它进入‘地脉’的大多数闯入者都已经作古?”

        一丝不辩的微笑弯曲在嘴角。“谢谢提醒,我们要做的,是那个少部分。”

        “真是自信。”幽泽一举一动完全不像孩童,“你们可知道,未经通关报呈,私自进入他方地界无异于宣战?”

        气氛一时间绷紧至极点,仿佛随时断裂成无数碎片。

        “要战便战,来者无惧。”琅嬅回应。

        “哈哈哈哈哈哈……”幽泽突然狂放地大笑起来,“我就喜欢行事干脆的人。这样吧,能告诉我你们来取‘黄金源泉’的目的吗?”

        “为了朋友。”

        “真感人。”那张幼童的脸上,显现出成人都不曾拥有的狡黠目光,“不过我可听说了不少东西,水源的计划可真令人大吃一惊。陈琅嬅,你们的白银祭司,有没有给你们提过,风火地水四方曾经合作,曾经共同建立‘生命之阵’,但后来却爽约在先,盗走了‘阵之心’的事?在那件事中,地源蒙受的损失最大,我们曾经用生命付出的一切都无法收回……”

        “我不知道。”琅嬅一口回绝,“难道你们白银祭司的决定需要交由你们审批?”

        一时语塞。

        幽泽嘴角下拉,弯成一条细线。“那好,第二个问题,关于陈诺,你知道多少。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来自那个‘圣地’。”

        “你见过陈诺?”琅嬅小心地推敲自己每一句问话,“你为什么不直接向他征询。”

        幽泽没有回答,却给了个相当难看的表情。

        他打输了。琅嬅猛然意识到,他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希望从我们这里得到他从陈诺那里没有获得的秘密。“你想知道什么?”

        希望再度让那双浅棕色的眼瞳活化。

        “‘圣地’,他是否来自‘圣地’?”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圣地’指的是哪里,不过,我的确和他进入过一个无法使用棋子,只许进,不许出的秘境。”

        “那里的出门方式是不是十分特别?就像……”他指着墙壁上的一幅壁画言道,“需要人心。”

        “是的。”

        兴奋的光彩像雨滴打破水面的涟漪出现在他眼中。“看来,这件事可以确定,是水源取走了‘阵之心’。这是个令人兴奋的消息。”他再度走到壁灯面前,碾碎一旁的绿色晶体喷洒进去。“你的同伴可以从梦境中醒来了,你们也可以取走想要数目的‘黄金源泉’,它就在这扇门后。”他屈起指节,三次敲击身后石壁,如同流沙过隙,一扇门出现在那里。

        “你要放我们走,你们白银祭司……”

        “至少在这些方面我拥有全权。”幽泽姿态傲然,“我知道你们水源喜欢把人当棋子用,容不下任何相左意见。如果仅仅如此,还不如就用棋子,真是捉襟见肘。好了,你朋友快醒了。”

        白有苏发出一声□□。

        “熔蛛的毒素已清理完毕。”他淡然的笑容让背后的目的深藏迷雾,“这玩意儿给我们带来了很多麻烦,并且对非水源之身相当致命。”

        “可是地砷石的毒性呢?”琅嬅不会轻易忘记任何一个细节,“我见识过它的威力。”

        恍然交错的会意,幽泽嘴唇微张,欲言又止,“他不会有事,这点你放心。”

        既然地砷石需要引火才能生效,莫非解毒要素是水?

        “琅嬅,我在哪里?”男孩儿终于清醒过来,幽泽没有说谎。

        “注意保密,不要让他紧张。”地源一度王爵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安静的示意。

        被拉出地泉的白有苏冷得发抖,无奈琅嬅把自己的斗篷解下来递给他。

        “护心镜就留给你们,或许有用。”幽泽带头走进门洞,另一面,视野豁然开朗——高耸无顶的庞然洞穴中,镶嵌在黑色岩层中的‘黄金源泉’犹如盛开于金色树冠顶端的朵朵繁花,连缀着它们的是那些固着在岩脉中的魂力支流。

        “去摘吧。”形如幼童的男子把手背在身后,接着就像来时一样,融在了岩石的阴影里。

        “他是谁?”爬上岩壁的白有苏扭过头来。

        “一个服务于‘地脉’的侍从,就像我们的白银使者。”琅嬅不想把幽泽的真实身份透露给白有苏,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惊惶。

        “他不会泄露我们的行踪?”白有苏有些担忧。

        “不会。”琅嬅希望他别刨根问底。

        返回的路变得顺利得多,似乎‘地脉’有意为他们让出一条可行的通道。他故意放我们走。琅嬅看着那些如同蛇身扭动的道路,不免疑虑重重。他的真实目的应该不止于那几个未获结果的问题,他想知道……梦?他在偷窥我们的梦境?

        “有苏,你刚才梦到了什么?”

        “梦?”男孩儿边走边将‘黄金源泉’收入爵印。因为其不含属性的特征,这种小小的‘果实’几乎可以被任何魂术师收进体内。“我梦到了陈诺,梦到他他变成了一个小婴儿,而我在拍哄着他,梦到他……”他突然停下了,“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什么,忘记……”他皱起眉头,“有很多东西都是一闪而过,模模糊糊不辩轮廓……不过……我听见有个声音在问我,是陈诺的声音。”

        陈诺怎么可能问你?琅嬅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有苏,陈诺问了你什么?”

        “石头,他问我知不知道石头的下落。”

        他也在找‘灵魂之石’,我早该想到。琅嬅手心渗出汗水。他从我这里确定了水源盗走石头的事实,也确定了陈诺诞生于‘生命之阵’,接下来他会干什么……他会干什么……他会干什么……

        琅嬅,他留下了牵引线……在白有苏身上……

        听我说……改变空间……混淆视听……

        七月的青龙湖是这个地方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浓阴相伴浅绿,渲染出层层叠叠的纷繁色彩。琅嬅护送白有苏返回文山之后,一个人穿梭于西南诸省各个领域和地界。地源王爵都是掌控空间的高手,要想骗过他们,或让他们为己所用,就必需有更加高明的手法,诱敌深入。

        冰冷的水晶中,白银祭司的样貌亘古不变。

        一切皆是假象。

        琅嬅垂手立于石壁之前,话音直接透入脑海。

        “琅嬅,即便没有‘时空生死门’,我之前预想的一切也是可能都要落空。鬼面女之发根本无法突破灵魂之主神力结成的屏障,影响他的思想。所以……”

        “囚禁计划完全是落空的?”

        “是……”

        答案令人不寒而栗,这就意味着,他们之前所设计的一切都是徒劳。

        “有没有可以补救的方法?”

        “我还在想,不过……你要做好准备。”

        琅嬅清楚他的意思,以生命为代价的豪赌。琅嬅并不畏惧死亡,担心的只是最终的付出能不能换来祝福。

        “你在担心?”冷漠的音调中透着些许温情,“这也难怪,就像我们当初,也没想到窃取‘神之心’的后果和代价。你愿意听我讲那个事故吗?那个让我们十二个坠入深渊的错误。”

        他怎么了?琅嬅感到惊讶。白银祭司从来不会在凡人面前多透露一个字的秘密,也从来不会流露任何多余的情感,他们永远都如凝固于琥珀中的昆虫,静默如初。

        “我愿听从一切吩咐。”

        “这不是吩咐。”白银祭司中的智者微微叹息,“这只是我想说的……一个过去……一段历史……”他的声音变轻,仿佛来自时间的回音,“这件事源于我和伊尔迷瑞追求创造生命的理想。作为力的拥有者,我们学识丰沛,热情有力,充满信心,我们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我们是工匠,园艺家,史官,将军,君王……但我们不是神,我们没有创造独立灵魂的力量,无法创造自由的生命。于是,我们想到了窃取,窃取属于灵魂之主的力量,支撑万物本源的力量……”

        “陈诺记录了这个,在他的笔记本上。”琅嬅清楚对方能准确无误地探知思想。

        “他会记录的。我知道他干了什么,篡改风水禁言录,对吗?”第一次,轻蔑的笑容从那不辩细节的嘴角勾出,“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也是事实。他记载的一切都是事实……你还想听吗?”

        “我在。”

        “因为无人能在灵魂世界击败灵魂之主,所以,我们选择了他最脆弱的时候,当他以肉身形体行走于世界的时候,他的心携有我们需要的力量。”

        ‘神之心’,陈诺提到了这件东西。

        “正常情况下,灵魂之主绝不会披上肉身,除非战事将起。我们等待了很久,很久……才等到一个机会,那是伊瓦马那个世界被‘敌人’窃取的时候。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灵魂之主插手争端。他化身成为一个年轻的人类,前往有形的世界。啊……那真是个噩梦……”

        “我们十二个人之中,有四位女性,温妮尔,吉萨塔,提亚和伊尔迷瑞。她们全都留下来,留在威森德要塞准备所有需要准备的仪式。余下来的人,维瑞昂和瓦格纳什负责外围禁戒,因为灵魂之主的卫士九王太过强大,他们中的前三位每一个都能完败我们,所以一定要避开他们的注视。这时,另一个机会让原本还在犹豫,举棋不定的我们彻底放弃底线,决定冒险……”

        他顿了顿,似乎那言语中饱含苦涩。

        “他受伤了,在对抗来自他亲族劲敌的时候。和任何其他生命都不同,他过于庞大的力量不仅不会对伤势起到任何弥补作用,相反会加剧□□损耗,直至崩溃。在伤势的影响下,他变得虚弱,战争也因此拖延。然而,他并没有打算放弃这具□□,想支撑到战争结束再离开,这就给了我们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接到消息后,我们停下手头的一切立刻出发,甚至连布局细节都是在路途中匆忙完善的。有太多变数需要考虑,包括如何进攻与防守,谁占主导,谁来辅弼,谁动手去取心脏。你根本不可能指望彻底击倒他去做那件事,只可在攻击时一蹴而就。最终,我成为那个实施者,在他们挑战灵魂之主的时候,窥测最适宜的时机下手。”

        “我们抵达时,他的化身并没有发现异常,所以突袭成功。但即使这样,来自本源的庞大魔力仍然让我们吃惊。我们封闭空间,从物质、时间和思想上封闭,因为任何一缕微小缺口都有可能让他抛弃形体,成功逃离。当发觉退路被截断时,他的攻击力成指数级别增加。”

        “那是一场恶战,结界之内除了我们以外的一切物质尽皆蒸发,回归力的原始状态。我将盾牌借给了负责主攻的夏旭玛,因为他的盾在面对如此强敌的情况下几乎派不上用场。”

        琅嬅突然意识到那块代表‘力量’的盾在谁的手中。

        “很快,我们中的三个就挂了彩。力量、天空和火焰仍然是主要战力,梦境却几乎被压制到无法动弹。灵魂之主燃起圣焰,驱散黑暗和死亡编织的伪装,白光从他形体内部透出,灼烧着我们每一个的灵魂,所有干扰思绪的魂术都不能使用,否则就像被投入烈火中那样疼痛不已。渐渐地,我们的攻势变的衰弱,而灵魂之主的力量却几乎不受影响。局势朝着一边压倒,颓势已定,而输掉的下场,无人能够预计。所以,我冒险召回时间,让他变乱整个时序,同时告诫力量、天空和火焰同时进攻……”

        怅惘出现在那张如同面具的脸上。琅嬅第一次从白银祭司身上感觉到人类才有的悔恨和懊恼。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一旦失败,就再也不会有任何转机。强攻,不顾一切的全盘压进,制造一线空隙……双方力量撞击的瞬间,结界垮塌,物质崩溃,天空之神的剑折断了,破碎的部分随着高温蒸发,抛撒向世界的各个角落。然而,有那么一隙,在灵魂之主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身上的瞬间,我突破了他的防御。”

        “那就足够了……”智者顿了顿,“我碰到了那个核心,来自本源的一叶碎片,就藏在心脏里。那东西灼痛了我的手,似乎有万根钢针锥刺骨骼,但痛苦不能动摇我的意志,我抓紧了它,用力拉向自己。时间刹那间凝滞,灵魂之主的形体在意志离去的同时被自身的魔力焚成灰烬。他的死亡动摇了整个战争的格局,军队随着神力的消失溃败。因为忙于维持混乱的秩序,九王无暇顾及我们,返回时并未受到任何阻拦。”

        “接下来的四年,我们醉心研究,希望能在被发觉前取得一定的成果。但是……我们错了,他的力量只是他的,不属于其他任何人。我们期望能造出自由生命,可诞生的全是残损不全的怪物,虽然能够吃喝,生育,却没有灵性,充其量只是傀儡和木偶。它们只能在我们的命令下活动,失去我们的支配就连最简单的走路也不会。”

        “伊尔迷瑞是第一个打算放弃的。她告诉我,我们造出的东西根本不能称之为生命。但是我和梦境不想放弃,做了另一件事,这也成了我们的罪状之一。因为通过本源培育出的灵魂没有一个是完整的,我们就另辟蹊径,尝试通过补魂来完成。”

        “我们从很多世界猎取渺小者灵魂,撕碎后织补在我们培育出的那些生物上——拥有意识的莲花,具备智力的野兽,半是岩石半是血肉的巨怪……却没有一样能像人类这样独立思考。就在我们打算扩大范围继续的时候,九王奉命从四个世界集结重兵,将我们的要塞团团围困。”

        “激战持续整整一年,我们的防御被一道道撕裂。包围圈缓慢内缩,直到仅剩下威森德要塞的轮廓。伊尔弥瑞希望通过亲缘关系乞求赦免,却在谈判的时候被扣押。失去了她的支撑,我们的实力大为减弱。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陷落那天,处处飘荡的白色火焰,它不仅存在于现实中,也存在于我们的脑海中,比寒冰更冷,比熔岩更烫,比太阳更明亮……在它的强光下,一切都蜕变为黑白两色,强烈到棱角分明,没有一丝中间地带。而后,我们听到了灵魂之主的声音,对所有人强行布告的宣言——投降或是毁灭。”

        “投降或是毁灭……”琅嬅低语,“您选择了什么?”

        “对于我们没有选择,琅嬅。”智慧之神言道,“投降是对我们的下属和人民所说的。我们不被宽恕,没有赦免,甚至贵为九王之首近亲的伊尔迷瑞也没有选择,我们只有一条路——陨落。”

        “最后的战斗在年初日的清晨打响,从黎明直到傍晚。当太阳坠落西海的时候,天空被另一种光辉照亮,它就悬垂于天顶,一成不变。九王把我们驱赶进‘生命之阵’,就是你梦中的那座有着十二根石柱的神阵。在那里,我们迎来最终的结局……然后……放逐……”

        智者的声音变得极轻,仿佛脑海中的回音。

        “在把我们驱赶进这个荒芜的世界之前,他剥夺了我们,用我们曾经对待他的手段对付我们:生命被剔除,形体被销毁,灵魂被禁锢……我们变得虚弱而无形,只有在这牢笼中,才能获取曾经融合于我们体内的魂力,勉强维持着编织出来的样貌,欺世盗名。然而,这并非最终的结局,当我们的力量彻底融进物质的时候,我们的意志也会永远封锁在这世界中,不再拥有解脱的机会。或者更糟一点,永远归于虚无,直至失去一切思考的能力,如同尘埃一般飘荡。”

        “人类是否也会如此?”琅嬅担忧,“在我们死后……”

        “不会,你们会离开这里。至于去往何方,我们并不知晓。魂术界流传的所有关于灵魂陨灭的说法,都是我们杜撰出来,希望以此控制人类的说辞。当他们畏惧死亡,追逐力量的时候,才会心甘情愿地替我们效命。”

        “为了自由?”琅嬅直入核心。如今最好的忠诚便是言明一切,既然对方已经全盘托出,自己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我身上发生的一切,陈诺,凝腥洞穴,‘灵魂之石’的仿制,全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

        “没错。”智者肯定,“他们一直都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用尽一切手段尝试。但是,我却觉得,这条路不对,无法令我们回到从前……人类的躯体无法重铸我们被撕裂的生命,也无法解除灵魂之主强加给我们的诅咒,只要我们还试图占有‘神之心’,就不会寻得出路。”

        “琅嬅,也许我们该到唤醒命运的时候了……”

        唤醒命运,将去往何方?琅嬅带着这个顾虑辞别智者,退出了地宫。

        从那以后的数年时间里,她都没有再到过这里。

        后记:

        在与白有苏的婚约解除后不久,便是琅嬅最后一次求见。

        沉重的房间门被打开,琅嬅神色凝重地向前,走到那枚巨大的水晶前,背靠着那枚蓝色的晶体席地而坐,自然的曲起一只膝盖,将手肘放置其上——这是她与智慧之神阿伊诺独处时所遗留的习惯。

        “他带来了梦境。”冷光投入女人的双眸,如同雨夜中将要熄灭的灯火:“时候将至了。”

        水晶内的圣洁身影伴随着风铃声出现在她身后,两者间只隔着一堵无法跨越的晶体。

        “差不多,该执行最后的计划了。”她续道:“请下达最后的指令吧,白银祭司。”

        金色的魂力丝线透过水晶搭上她的双肩:“你不必与我们同罪。”

        琅嬅挥手释放了铂金的剑刃,它嗡鸣的光辉在这个囚笼中袅绕,像一只金丝雀一样如此渺小:“曾经,我在此向您立誓,便是等待这个时刻的来临。在同类的眼中,我所执行的计划,远比你们的命令更加残忍……布置计划的是我,执行计划的是我,事实是无法抹去的。”

        “说到底,白银祭司,我从不认为自己应该是背负【智慧】的人。”她平静地续道:“我本就是已死之人,这么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也早已与【正义】无关……无论它最后通向多么宏大的理由,一个人都不该变相地通过玩弄他人的羁绊和性命来达到目的。”

        “权利、欲望、财富、名誉,对这个世界而言,人心的欲望与体系中的魂力一样,已经达到了熵值。”琅嬅续道:“请白银祭司切断【智慧之剑】中的魂契吧,它会有更适合它的人。这把剑与【自由】的归属,我都会安排妥当,那些在【他们】眼里本不该属于我的‘馈赠’,我都会在【最后一役】执行前一一归还。”

        她垂目,“请您不要为我犹豫。因为我本身,就是【空无一物】的人。”

        琅嬅笑着,仰头看向了穹顶对称的花纹,一枚银白的六角星镶刻在其上,却已无法在那双眼中投入任何光辉了。

        ——她的星辰早在很久以前便已寂灭。

        “所以,也早有觉悟了。”

        悬荡的铂金剑在不安的风铃声中缓缓坠下,她双肩的金色丝线在水晶的沉默里缓缓抽离,失去某种光泽的剑刃落在了琅嬅的身边,象征着对她计划默许。

        “多谢。”黑衣的女爵站起了身,将【顾寰】收回了爵印,她回头,平视着水晶里的身影,温柔地俯身,落下了最后的告别。

        “珍重……阿伊诺。”

        在自己与父母面临猎杀的时候,琅嬅(再一次)使用了禁忌的黑暗状态。

        火焰随着意志的激发点燃了爵印,琅嬅再次感受到那种魂路寸断的痛苦,一丝丝抽绞,一缕缕寸割。整个魂路都被灼烧着,像是被火流点燃。有些陌生的东西冲涌进来,撕扯着身体的每一寸组织,先是割裂,然后重组,带来一种近乎愉悦的狂燥。

        心急速跳动,似乎随时会撕裂。意志在混乱中模糊,魂力却在暴涨。

        忽然,轻微的破碎声在脑海中挣裂。

        她的眼睛被金色光芒照亮。

        摧毁一切。她的脑海中只有这个概念。就在她即将抬起手指,准备挥舞出杀戮之阵的时候。另一个思想突然滑进她的脑海。“回来,陈琳!”这是她听见的最后的话语。

        一切仿佛消失。

        她在瞬间坠落无底深渊,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开始与结束,陌生感涌入心头,甚至连姓名也变得不可辨识。

        “拦住她,别让她靠近!”

        “别别别别别……”

        “不不不不不不不!谁来救救我女儿!谁来救救我女儿!”

        ……

        “那东西……似乎融进她灵魂中了……”

        “能分开吗,白银祭司?”

        “不能……”

        ……

        “必须留下她?”

        “必须。”

        “如何让她超越时间?”

        “这个……我来吧……”

        ……

        “就让她,成为我们的保密人……”

        “我的。”

        ……

        “就叫我宇飞就好,宇宙的宇,飞翔的飞。”

        ……

        “琳琳,我爱你。但是现在国难当头,日寇不除,何以为家?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之日,就是我们结婚之时。”

        ……

        “我发誓,绝不会让我的琳琳,落到日本鬼子的手里。”

        ……

        “你已不是,我记忆中的你了。”

        “我说过,物是人非。”

        “我曾经发过誓,绝对不会让我的琳琳落在日本人手里。对不起,我没有做到。这辈子没机会,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补偿。”

        “你对我还有爱吗?你不要骗我,也不要骗你自己!”

        “就好像是树叶,落了下来,终究回不到树上。逝去的就让它逝去吧。这就是命,原谅我,就当我死了。”

        ……

        “何琳,我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女人,心如蛇蝎,我很高兴,早早的摆脱了你。”

        ……

        “你这个女人,太阴毒。”

        ……

        “何琳,你太不是个东西。”

        ……

        “依珊,带着琅嬅快走!快走!跑!我来挡住他——”远处传来模糊的回音,像是一千里外风吹动树叶的轻响。

        “别杀我女儿,别杀她,求求你,别杀我的妮妮!”她的母亲在恳求。

        “闪开,死老娘们……闪开……”

        “不不不不不不不!别杀我的琅嬅,求求你,杀我吧,杀我吧——”

        ……

        n世数千年的记忆,一下子都涌了上来。

        “我去你卝妈卝的卝老天爷!!!!!!”

        凄厉的尖叫像冲出地壳的熔浆一般炸响,接着化作漩涡,开始吞没一切。

        前世直到死前才发现,原来她的存在,只是为了成就一个叶宇飞。做到了她该做的一切之后,就该退场了。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就得失去亲友失去记忆,凭什么她就要受尽磨难,凭什么她的存在那么轻易的就能被否定被抹去?

        只因为他叶宇飞是天道选中的,这方世界的气运之子吗?

        她不服!

        “啊啊啊啊啊啊啊——”

        ——叶宇飞!!!

        ——如果不是你!!!

        ——我就不会沦落至此!!!

        ——如果不是你!!!

        ——我失去了一切。

        ——我搞砸了一切。

        ——我都做了什么?

        ——竟然成了别人的踏脚石。

        ——都是我作茧自缚。

        ——一切都结束了。

        ——我还能做什么?

        ——总是这样。

        ——真可悲。

        ——这都什么事啊?

        ——我究竟为什么而活?

        ——苟活一世间,庸庸碌碌毁成就,痴痴傻傻无情义,凄凄惨惨断亲朋。

        ——我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也曾献身过,但毫无意义。

        ——想了结一切。

        ——有谁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吗?

        ——有谁为我说过一句公道话吗?

        ——都巴不得我死吧?!

        ——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已经无法挽回了。

        ——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死了就会更好吧。

        ——都结束了……

        意识渐渐远去。

        ‘一切都将重建,不管多少次……’

        重建——

        重建——

        重建——

        黑暗湮没了一切,无边而漫长。

        ……

        黑暗中,传来幽深的水声,错落有如铃音。“琅嬅,醒醒,琅嬅。”有东西在叫她,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又仿佛近在眼前。“你该醒了。”有东西在摇晃她,“该醒了……”

        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疼痛已然消失,爵印、魂路、血管、心脏……每一寸都恢复宁静。有微光照耀眼前,恍如明亮的雾气。“琅嬅,我让你到我这里来,你却忘了。”

        眼前的人形就像镜中的倒影,真实又虚幻。琅嬅惊恐地意识到,白银祭司中的一位,离开了他的水晶石壁,来到她面前。“我已经割裂了你所有关于那一部分的记忆,不会再疼了。”他移开放在自己爵印上的手指,轻轻按在衣服卝被卝解卝开卝的胸口,手指透进卝肉卝体卝,抚摸着深藏其中的心脏。“我要做的,只是保住你。”那张面孔模糊的脸上,清晰地传来声音。

        “忘记他们吧……”

        光芒从她身上黯淡下去,而石壁上那个漆黑的深洞逐渐明亮起来。白银祭司回到了他被困千百年的围城中,继续做一个凝固其间的昆虫。

        琅嬅从冰冷的地面起身,扣好卝被卝解卝开卝的衣袍。我们都身不由己,不是吗?

        多年以后,另一双眼睛带着这一切睁开,初见的是老人沉默的身影。“我是谁?”她打量着新生的躯体,容纳着曾经被封闭的记忆,她知道自己曾经头痛的原因和被消除的过去。“我还是陈琅嬅吗?”

        “不,你是你自己,你叫陈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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