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一路畅通无阻，陈卿卿来到了教师公寓，视线所到之处是破败，歪斜，摇摇欲坠。

        没有人在，只是沉默。

        上了楼，穿越狭长的楼道，一路扭曲，密闭的空间带来不适的窒息感，兜兜转转走到了一处门前，那是李老教师的宿舍。

        打开门，一个苍老颓废的身影静静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看着陷了进去，连外人的到来都没有察觉到。

        对于这位老人，陈卿卿内心是尊重的，一个人的话语会骗人，但行动不会。

        他是真的热爱自己所在的行业和这个学校。

        即使是死去也要将它带到另外一个世界完好无损的保留下来，完成未尽之责。

        但这对于其他人来说会不会太不公平了，看似是为了学生们好，却不在乎他们愿不愿意，重复的面对不会改变的每天，太阳照常升起又落下。

        带不走他们的年岁，抚平不了皱纹，学习的目的是让自己成长，但学生们已经被埋葬在了时空的缝隙中，他们永远都不会再长大，无论是心智还是身体。

        唯有真正的死亡才能带给他们安息。

        陈卿卿仍注视着李老教师，之前南安风他们做了什么事情她全然不知，反正这个世界马上要崩溃了，她本可以直接杀了李老教师加速它的灭亡。

        “李老师，平静的面对失去确实是件很残酷的事情，所有人都没有办法避免包括我在内。

        如果你还愿意为发生过的事情留下一点印记的话，或许我可以帮你。”

        陈卿卿改变主意了，她想听一听李老教师的故事。

        关于他的执念。

        话毕，坐在书桌前的李老教师置若罔闻，一下又一下轻抚照片，好似这样他就能重回去那段岁月一样。

        半晌，他才从过往中醒过神来，抬头呆愣看着血红的天际，一行浊泪落下，今时今日之景恍若隔世。

        “小陈啊，你说我真的错了吗？”

        “我想留下这个学校，即使它落后，破旧，贫穷，但是从这里走出了一个又一个获得崭新未来的学生，无可厚非它带了山里的孩子们希望。”

        陈卿卿没有回答他。

        “既然这个学校这么好，它最后又是如何泯没的呢？”

        其中肯定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

        不知是陈卿卿的话语中哪里触动了李老教师，他此时佝偻的身躯猛的一震，回想起了他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长叹一声，在悔与悲交织，夹杂泪水，一段明熙中学的过去被细细道来。

        不知道明熙中学是何时建立的，它是大山里唯一的一所中学，校训简单明了却饱含最为朴实的初衷。

        “知识改变命运。”

        学生有放羊家的女儿，有种田人的儿子，无论年龄如何唯一相同点就是他们都是穷苦家的孩子。

        层层叠叠的山峦，陡峭不平的山路，一座连着一座无穷无尽的绵延到远处的天空尽头，消失在云雾弥漫的深处。

        锁住了进来的路，同样阻断了出去的人。

        贫穷有多可怕，父辈们吃过的苦不想他们的后人继续下去，几乎是掏了一大半的家底也要将孩子送到学校去，这是他们唯一能够改变未来的机会。

        但现实却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美好，不是每个读了书的孩子都能走出大山，落后的师资和教育资源宛如一座隐形的大山，压在每一个充满希冀的笑容背后。

        李学山是第一批来到明晰中学的老师，来自城市的他深知这所学校的弊端，它像是一个为所有贫困人家编织的梦，梦醒后是更沉默的绝望。

        快要退休的他本打算教了最后一届学生就离开这里。

        来到学校的第一天，新生报道的第一天学校门口来了很多人。

        粗燥皲裂的皮肤，那是多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印记，弯曲的腰背背着沉重的行李，满是老茧的手上紧紧攥着几乎是耗费全家才筹集来的学费。

        看到了李学山，面上是朴实憨厚的笑，虽然来读书的都是他们的孩子，但见到他的那一刻，他们同样唤他一句。

        “老师好。”

        忙碌了一天，在落日余晖中远处山林中一个颤巍巨大的身影缓缓来迟，是一位坡脚的父亲，满头白发几乎会将他错认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

        他背着比他自己还要大一倍的行李，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全身湿透了，残疾的男人手边牵着一个小女孩，瘦弱，矮小，跟芦苇杆般仿佛风一吹就折断了。

        几乎是一崴一崴的来到学校门前，短短百米的距离他们走了很久，像是一个世纪那样久，

        晕黄的夕阳映射在二人身上，将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在李学山的呆愣之中终于走到他面前。

        “实在不好意思老师，俺们家住的实在是太远了，你看俺是个瘸子，走的也很慢所以现在才到学校来。”

        说着，男人眼里浮出担忧和讨好，手也在不安的搓着，“现在俺的女儿还可以报名不老师？实在是对不住啊，都怪俺是个残疾人连累了俺家小囡囡……”

        后来男人说什么他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将小女孩领进了校门，坡脚男人最后不舍的摸了摸女孩的头，随后一瘸一拐的踏上了来时的路。

        趁着夜色还未到，他要一步步翻过来时的大山，回家去了。

        背影沉默不语，但在他却看见了那是一个父亲能为孩子做的唯一的支持。

        或许是这一幕触动到了李学山，彻夜难眠，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村民们枯黄的手，瘦弱的孩子们。

        他终于懂了那句“知识改变命运”的份量，沉甸甸的端在手里，压在心上。

        第二天，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孩子送出去！送出这座大山，替他们的父辈去看外面的世界，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他忘记了自己制定的那些规则，只记得那是一个苦字当头，每个人都很累很累，对于他们的同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因为没有一点休息的机会。

        每天就是背书，记单词，除了读书外其余的一切都变得麻木。

        李学山抛弃了过往的教学理念“兴趣是学生最好的老师”。

        在残酷的现实差距下他能做的只有，渐渐减少那些参差。

        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完全看不见过去温善的面目，脸上很那再见到笑容。

        效果是显著的，严格如军营的学习氛围下，第一届学生们的成绩出来了，上线率百分之十八。

        一个连小学教育水平都不到一半的山村出来了几乎学校五分之一的大学生。

        这本事一个好消息，但李学山心中没有一点喜悦，第一届毕业生走时，大部分父母和老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只剩下希望破灭后的死寂。

        那些度过了地狱般三年的学生甚至来不及好好抱着家人哭泣，因为现实没有时间给他们悲伤的机会。

        他们背上来时的行李，回家去了。

        或许明天就要开始种田，下周开始就要放牛，更可能下个月就要穿上喜庆衣裳嫁给一个从来都不认识的人。

        开始了一眼就能望见头的人生。

        一个只看上线率和高考胜利者的学校本质是卑劣的，因为从头到尾它的目的就不是育人而是镀金。它掩盖的是盛大笑语下更大多数人的悲哀。

        那一刻，李学山只觉得全身发抖，恐惧的几乎晕倒，没有人生的那一刻像他此时这般清晰的感受到他罪孽深重。

        对于他此刻而言，那些拯救失败的孩子是他一辈子忘不了的苦痛，他亲手毁了他们的人生。

        如果他们从未受过高中教育，从未听过他讲述大山外的大千世界，或许他们能够平静的接受原本属于他们的一切的到来，回归到曾经的生活里去。

        他们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不曾见过太阳，然而正是阳光使他们此时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他罪该万死。

        李学山整夜将自己锁在房内，没有人知道他当时想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天的初曦降临，原本严肃的李老师更加不近人情。

        明熙中学更加的校规严格，彻底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为的就是学生们更好的学习。

        压榨学生们的睡眠时间，吃饭时间，全部留给学习。

        他刻意的忽略了耳边的声音，他不是不知道学生们在因为学业过多而哭泣，但是他别无选择。

        比起此时的哭泣他更不愿听到的是三年后他们的哭泣。

        不知何时起，明熙中学开始变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听说，有一个学生压力太大回宿舍的晚上跳河自杀了。

        听说，学校食堂的阿姨因为工作量太大，回家的路上劳累过度猝死了

        这一切他充耳不闻，不知何时他变了，他不再为这些惨剧感到心痛，唯一想到的居然是——这些消息会不会影响到学生们学习。

        唯有在最后一天，那个随着残疾父亲来的小女孩，三年过去步入高中部的她跳楼自杀了，原因是学校的扫地工人是个□□。

        下晚自习的某一天，他对她犯下了天理不容的罪恶。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李学山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镇定，昏倒在办公室。

        后来，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在他昏倒的那个晚上，学校失火了，烧的很快，转眼间大火都烧到了学生公寓，许多孩子在睡梦中就步入了死亡。

        烈焰摧毁了整座学校，烧的天空也呈现出一片血红，亮的触目惊心。

        那是两个高中部的学生做的，他们一个是之前投河自尽男孩的好朋友，一个是食堂阿姨的儿子。

        他们为的就是报复他于是纵火，只是没有想到。

        那夜的风，实在是太大了。

        火，已经灭不了了，也烧到他们跟前了。

        最后，在李学山再次睁开眼时，他不在是人了，他将学校拉进了另一个世界，连同所有学生老师的冤魂。

        他都忘记了是怎么重新站上讲台的，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让学生们依旧继续读书。

        比起自己的教育生涯，其实那些孩子才是他真正的执念。

        逝去的人也在这里能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下去，即使他们面目可憎，奇形怪状，那也是他心头始终牵挂的学生。

        只要他们还在，他就还有继续下去的动力。

        “所以您这意思是，现在有些变成鬼的学生不在了吗？”

        陈卿卿刚问出口，李老教师就像是被刺激到，全身发抖，面色更加惨白。

        他想起了方才被林梦寒诛灭的怪物，那就是曾经跳楼的女孩，虽然她成了怪物但她依旧没有恨他，为了救他而彻底魂飞魄散。

        她是真的没了，不在这世界上了。

        半晌，李老教师终于平静了下来，是万念俱灰后的那种沉寂。

        他望着因为林梦寒咒术而变得血红的天空，不再害怕和恐惧。

        “我死去的那一晚，天或许正是这般红的夺目刺眼，所以才叫那些孩子们看不见逃生的路。”

        陈卿卿没有说话，也明白此时她也不应该再说什么。

        “如果你愿意的话，出去后就帮我找到那些死去学生的父母，给他们说一切都是我犯下的罪永远也赎不清。”

        话毕，李老教师放下手里的照片，那是第一届毕业生的合照，每一个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渐渐的，他的身影开始消散，似一阵烟雾飘向远处的山林中，化作一点点荧光落在学校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怨魂在他灵魂的滋养下，终于得以安息，转世投胎去。

        而李老教师则会在他这最后的使命结束后，连同那些烟一般，回归天地之间，无处可寻。

        “宿主，李老教师是不是连投胎的机会也没了啊。”

        陈卿卿手握住散落到她掌心的荧光，微小却温暖。

        “不会，他从此以后就会是天上的白云，人间的清风，地上的尘土，永远存在于世间。以另一种方式带给其他人希望。”

        在陈卿卿话说完的那一刻，天际突然破开一块巨大无比的裂痕，熟悉的白光从缝隙中撒向大地，一个个魂灵飞上空中。

        作为阵眼的李老教师消失后，聚怨阵破了，他们终于可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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