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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时


付长启一路上浑浑噩噩,他好像隐约记得宋逸兴说剑御不了两个人,于是雇了辆马车颠簸十几日才到达四时峰。

        下马车的时候,他晕得厉害,从前白泽隐居瑞川,大多房舍傍山而建,族人平日里鲜少出门,他只骑过牛和骡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瑞川的集市。这马车晃晃悠悠,还不透气,可把他折腾坏了,整得人头晕眼花。

        “一路上颠簸不好走,可算是到了,就是委屈你了。”宋逸兴搀扶着付长启,手掌轻轻拍打他的背。

        付长启白了他一眼,什么叫委屈他了,整得他跟闺阁大小姐似的,他推开宋逸兴道:“我自己可以走。”

        说着,像是要证明自己似的,一股脑儿往前头的石牌拱门里闯。

        “哎,小心!”宋逸兴话音刚落,就听见前头碰得一声巨响。

        “有……结界。”他低声道,看见付长启捂着额头,被撞得晕头转向。

        宋逸兴走上去,将他捂着额头的手拿下来,这一撞是真狠,额角都磕破了,不停往外冒血珠。

        “看什么看,快开门!”付长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使劲抬起手重新覆上额头。

        如此凶,他竟觉得有点可爱,宋逸兴忍住笑意,往拱门走去,他五指张开轻轻覆在结界上方,结界瞬间应触而破。

        宋逸兴回至付长启身旁,扶着他道:“走吧。”

        入了拱门后,眼前景象皆变,一条的石阶印入眼帘,石阶不长,远远望去,可以看见上方一座纯白色大殿屹立山腰,大殿外层云雾缭绕,仙气缈缈,大殿后方更高处,许多白色的小屋小舍相连,放眼望去,整个四时峰雾气弥漫,宛如仙境。

        付长启看得入迷,情不自禁道:“还、挺美。”

        “大师兄!”

        “师兄回来啦!”

        两个着青白色道袍的仙家弟子,满脸堆笑着急匆匆地跑下来,边跑还边大声喊。

        看来宋逸兴还挺招人待见,也对,像他这种虚伪的人也就只能骗骗那些个傻子人族,付长启瞥了他一眼,偷偷地把手臂从他手里抽出来。

        “谭金,谭青。”宋逸兴朝两人作揖,又问:“我离峰数日,近来峰内一切可好?”

        “回师兄,峰内无事发生,一切都好。”两人回了个揖,当中稍高的那位上前答道,而后看了一眼付长启,问:“这位是?”

        宋逸兴笑着拉过付长启道:“付长启,路上与我一同除祟,我探过他灵脉,是个好苗子,便带了回来。”

        探他灵脉?何时?付长启疑惑地望向宋逸兴。他倒是挺喜欢宋逸兴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这点,乌邑城里发生的那些,只要人不傻多多少少都能猜到些他的事,可这一路上宋逸兴未曾过问一句,也没怀疑他什么身份,就这么带回四时峰了。

        至于探灵脉什么的,估计就是编出来唬人的。这样也好,付长启心说,他此时无依无靠,亦不会武功,要报仇谈何容易,师人长技以制人便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既如此,他不如就顺着宋逸兴的话……

        “欸,你收我为徒吧。”付长启拍了拍宋逸兴的肩,挑眉道。

        身旁两个青衣弟子登时抬首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两张嘴同时张得极大,稍高的那个先回神,有些迟疑道:“这……恐怕不妥吧。”

        倒是宋逸兴噗呲地笑了:“我尚未及冠,收不了徒,况且你我年龄相仿,让你唤我师傅,我可受不起。”

        切,给脸不要脸。付长启撅了撅嘴,不看他。

        宋逸兴拍拍他的肩:“放心吧,会给你找个好师傅的。”而后对着前头稍高的青衣弟子道:“谭金,你俩带他下去歇息吧,我先上主殿向峰主汇报。”

        “是。”那个叫谭金的弟子作了个揖,朝山腰处伸出五指,对着付长启道:“公子请吧。”

        一路上,付长启都很安静,面上乖乖地听着谭金给他介绍弟弟谭青,还有那些个路上遇到的人族,心下却啪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如今进了四时峰,就如同入虎穴,他白泽的身份定然不可让任何人察觉,也就是说在此期间他必须低调行事,他忽然觉得像宋逸兴那般带上假面装得纯良无害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样方可保他一时安宁。

        “付公子?付公子?”谭金唤了他几声。

        “嗯?”付长启抬头,眼神变得懵懂又乖顺。

        谭金心下倏地一软,语气放得极为柔和:“日后入了门,我们就是师兄弟,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和谭青,我俩一定尽心竭力。”

        付长启莞尔,眼睛眯成月牙儿:“好啊,谢谢师兄!”

        谭金一听也乐了,于是喋喋不休地给他把四时峰里里外外介绍个遍:“我们四时峰有两位师傅,一位是大峰主,也就是宋师兄的师傅,还是他爹,日后可是要将尊主之位传给他的。大峰主对待峰内弟子极为严苛,因此有很多人畏惧他,你日后见着他,可得小心说话,该做的礼数得做到位。”

        “嗯嗯。”付长启听话地点点头,心说没想到宋逸兴还个关系户。

        “另一位是二峰主,也是我和谭青的师傅,师傅与大峰主是亲兄弟,但两人秉性全然不同,师傅特别喜欢人间烟火气,三天两头就跑下山,平日在峰内总找不着人,而且他很少会亲自授业,剑法教过一遍便不会再教了,”谭金还未说完就突然被打断了。

        “呵,什么喜欢烟火气,他老人家就是贪玩!”谭青在一旁嗤之以鼻。

        谭金眉毛拧紧,怒道:“谭青!不得妄言!你怎可如此狂妄无礼,目无尊长?!”

        “那你倒是说说咱俩自拜师以来这今年,他有教过什么吗?成天就用他那套欲成大事者需自觉自律来搪塞!”谭青也怒了,大声驳斥对方。

        付长启站在两人中间,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唇瓣,心中琢磨着要多看一会儿再把两人拉开,他可太喜欢看人族吵架了。

        ——

        “大峰主。”宋逸兴双手交握往前拱,弯腰曲背,颔首低眉,神色毕恭毕敬。

        宋继端坐在主殿内高位,白银镶嵌的宝座衬得人矜贵又不失大家风范,座上人声音浑厚有力:“回来了?可查清乌邑城是何物在作怪?”

        “弟子正要禀报此事,乌邑城邪祟为一通灵泥人,其筑幻至使城主府叶二公子和孟府大小姐被困,且让孟府小姐数次经历她所经历……”宋逸兴将事情完整述说一遍,最后又补充道:“出了幻后,叶家二公子不见踪影,而孟家大小姐已然失心疯,无可救药了。”

        宋继颔首,叹道:“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弟子还有一事。”

        宋继扬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乌邑城一行,我救下一位十五六岁少年,据我所察,他家中父母应当双亡,无处安身,我便将其带回了四时峰。”

        “嗯?”宋继正要开口,却被宋逸兴打断:“峰主无需担忧,路上我已暗中探查他的灵脉,确实毫无内力,但却有慧根,若从小习武必然能有一番作为,可惜如今为时已晚,即使用尽苦功,要达到顶峰也绝无可能。”

        宋继不再作声,宋逸兴心下了然,这也就是说峰主默认了。

        他告退转身,正要踏出门槛,宋继突然叫住他:“逸兴,去看下你师姐吧,她念叨你很久了。”

        宋逸兴沉默了半响,没有回头:“好。”

        ——

        “哟,谁家的小孩,长得那么水灵。”江韵灵用手指捏了捏付长启的脸颊,十五岁少年相貌未曾全然长开,可那青涩面孔中肤如凝脂、眉如墨画、粉唇红舌,底子好得不得了,任谁看了都知道这日后肯定会是个俊俏儿郎。

        方才吵得不可开交的谭家兄弟,顿时收声,朝江韵灵作揖:“韵灵师姐。”

        付长启老远就看到一个紫衣束着高马尾的女子直面朝他们走过来,他本以为那女子是来劝架的,没曾想她一靠近居然朝自己上手了,弄得付长启浑身难受。

        “师姐,这是宋师兄带回来的小公子。”谭金答道。

        江韵灵脸色陡然变得绯红,语调也与方才的轻佻大有不同:“逸兴回来了?怎么没人同我说!”

        向来不爱搭话的谭青开口答道:“宋师兄上主殿去了。”而后又小声嘟囔了句:“只有提到师兄才像个女子。”四时峰人人都知,韵灵师姐平日狠起来比男子都狼厉,只有对着宋逸兴才像个未出阁的小女,但敢当面说出来的人没几个。

        这话声量不大,却恰好能让在场的人听清楚,谭金狠狠瞪了他一眼,江韵灵倒是大方承认:“对啊,你嫉妒吗?你连他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切,谁嫉妒?谭青翻了个大白眼,他是为宋逸兴将来要娶这女人感到痛惜。

        气氛变得僵硬,这时付长启适时插话:“师兄,我日后住哪?”

        谭金接住话头,对着新来的小师弟很是满意:“随我来,我带你去看看弟子们的屋舍。”接着拉上谭青,向江韵灵告辞后火速离场。

        付长启心中那叫一个欢天喜地,一日内看两场吵架,最后还得他来帮那些愚蠢的人族救场,可把他给乐坏了,吵罢吵罢吵到最后自相残杀!

        “方才吓到了吧?”谭金目光温和地望着付长启,又道:“韵灵师姐是大峰主收的第一个直系弟子,听闻是峰主友人的遗腹女,从小就在四时峰养着,峰主对她照顾有加,她啊性子就直了许多,但其实师姐人很好的,很仗义。”

        付长启乖巧地点点头,发顶的碎发毛茸茸地颤动,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把。

        谭金五指揪了揪衣角,干咳一声:“咳,付师弟,我带你去弟子舍看看。”

        于是师兄弟三人沿着主殿后方的石阶小道,两前一后地漫步行走,付长启方才光顾着看戏,如今才发觉四时峰弯弯绕绕的小道旁都种有大片的灌木丛生,与石阶紧紧相依,如同一条长长的护栏。

        翠绿的灌木丛中,稀稀落落开着许多白色的小花,素净雅致,付长启停下脚步,俯身将鼻尖凑近那白花轻轻一嗅,淡淡的清香暗涌鼻头,同宋逸兴那身白袍外衣一个味。

        他问:“这是什么花?”

        谭金答道:“山茶花,因着四时峰灵力充沛,这花可是四季不谢的。”

        付长启又问:“那若是花太繁多了该如何?”

        “这花每年都会有专人采摘,晾干后大多送至药仙谷作药引子,剩余的干花研磨制成香,拿来熏衣服,或者就寝时安眠用。”

        “哦。”付长启应了声,原来白袍上的香味是从这来的。

        不多时,眼前出现好几间纯白色的屋舍,屋舍互不相连,独立一幢,谭金领着付长启进了其中一间屋子,屋内不小却十分朴素,但应有的物件都很齐全。

        但,一进门付长启目光就死死落在那那极长的床榻上,一动不动,愣了半响道:“弟子们都住在一块吗?”

        “是啊,一间房舍大概住六个人。”谭金答道。

        “怎么,介意啊?”谭青盯着付长启,语气不善。

        付长启微微发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怎么会呢?我可喜欢和师兄们一起住了。”个屁!这不是把他往老虎堆里塞吗?!这他娘的晚上还怎么睡得着?

        谭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在这好好歇息,太阳快落山了,等他们练完功回来,师兄带大伙一块儿去食堂用膳,也好熟悉熟悉。”

        付长启心中如同万马奔腾,面上却持着笑乖乖地点头。

        ———

        踏出主殿后,宋逸兴没回自己的院子,也没听宋继的话去找江韵灵,他熟练地抄了几条小道,往后山走去。

        山茶花开满整个后山,苍绿灌木拢着朵朵白花,淡雅的清香弥漫开来,让人嗅之心旷神怡。宋逸兴在丛中穿梭,白袍衣角拂过绿叶细齿,远远望去颇有融入其中的韵味。

        两柱香后,宋逸兴行至一间竹舍前,大概是这竹舍的主人懒得为其命名,挂在门前的牌匾也就两字“竹舍”,宋逸兴推开竹拦,越过小院,直奔屋内。

        “小叔!”他喊道。

        竹舍内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单手撑着脑袋侧卧在榻上,宋逸兴进门时带起的风将屋内遍地散落的书册吹得哗哗作响。

        男子缓缓张开微阖的凤眼,神色散漫:“回来了?”

        “嗯。”宋逸兴卸下剑,随意摆在案上,俯身将地上凌乱的书册一本本捡起来叠好。

        “无事不登三宝殿,臭小子,说吧,有什么事?”宋洺秋从榻上坐起,伸了个懒腰。

        宋洺秋虽是宋逸兴的亲小叔,却只比他大个七八岁,每每喊他臭小子的时候,他总觉得膈应。

        宋逸兴边收拾书册边道:“我此次出门带回了一小公子,我猜测他应当是富家公子,家中遭遇不测方出逃,不慎落入了邪祟筑的幻中,被我所救。”

        “然后呢?你想让我做什么?”宋洺秋直接道。

        “我私下探过,此人天生慧根,必定是练武奇才,可他戒备心极强,且心中恨意极大,若是无良人指引,日后怕是会走上邪魔歪道,酿成大祸。”

        宋洺秋挑眉:“你想让我收他?”

        “剑法你无需上心教授,同平日待谭金他们一般就好,我须你引他上正途,化了他的恨便是最好。”

        “噗。”宋洺秋忍不住笑出声,道:“你又怎能确定我能做得到?况且我也没这样的心思和时间。”

        宋逸兴抬起头,望着他的目光坚定:“这四时峰除了你没人能教。”

        “得了吧,别贫,除了你爹就只剩我一个能教的了。”宋洺秋无情地看破并且说破他。

        这些日子,宋逸兴早就看出付长启心中极深的怨恨,他不知他的仇人是谁,但他不愿他落入这无尽的黑色深渊。

        因此付长启不论如何都不能落入宋继手中,他可以习武但绝不能精炼,宋逸兴要留下他必然不能让宋继得知他滔天的憎念,可也不能让付长启念念不忘只为复仇。付长启只能拜宋洺秋为师,这是宋逸兴为他选好的路。

        看宋逸兴沉默许久,宋洺秋也不再为难:“我可以收他为徒,但他的怨念该由他自己来化。”

        宋逸兴笑了笑,道:“我会帮他的。”

        ——

        暮色降临,弯月爬上四时峰的顶端,深沉的天空挂上了点点星光。

        用过饭后,付长启早早地回了弟子舍,洗漱完就躺在长榻上,他选了一个靠墙的位置,这样或许可以避免和人族近距离接触。他将刚领到的被褥罩在头上,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嗅着那淡淡花香。

        直到师兄们陆陆续续都上了榻,他还是没能入睡。他把头从被褥里伸出来,手指伸入里衫,从里面拿出那条黑色颈绳。

        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那颗再也无法亮起的心源石,好想回家啊,他心说。

        良久,带到身边传来呼呼的呼噜声,付长启爬起身,穿上外衣,悄悄下了床。

        夜里的四时峰静得只剩下风声,他一个人走在小道上,依着白天的印象来到了一间屋子门前。

        付长启好几次抬起手欲敲门,可他最终还是放下,在门前站了一会,心中腹诽着:关系户真好,能住单独的屋舍。

        而后,他转头打算回去。

        好巧不巧,一正眼就看见关系户居然站在自己眼前!

        宋逸兴有些诧异:“你、怎么会在这?还没睡吗?”

        付长启咽了口唾液,一双眸子被宋逸兴提的灯笼照得发亮,他磕磕巴巴道:“睡不着,随便逛逛。”

        说罢,他没打招呼就从宋逸兴身旁差身而过,急切地打算离开。

        “是……想家了吗?”宋逸兴的嗓音在微凉的夜里显得格外温和。

        付长启回过头,提灯笼的人就在身后,静静地望着他。这一刻,他恍然觉得宋逸兴冰凉的眼光好像开始变得有点温度。

        他答非所问:“我不想和他们睡。”

        宋逸兴愣了一下,转过身打开屋门,将里面的烛火都点上了。

        “进来吧,外面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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