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立场

温瑜冲着连姑娘温柔一笑，眼底是只有两人明白的默契：“两年前朝廷派人去医谷与师傅他们闭门长谈了半日，之后不久师傅便传令所有医谷弟子，日后医谷上下行事皆以朝廷法度为先，不得藐视官府，扰乱江湖，若有余力亦可扶持相助。”

        说着他看向连姑娘，眼中是不易察觉的柔情与叹息：“我虽力微，却也应了你要看顾临水山庄，想着你应当也不愿见砚城再生乱象，便以临水山庄的名义同官府暗中配合，给砚城百姓一方安宁。”

        “这也是我仅能为你做的事了。”

        连姑娘闻言沉默片刻，而后缓缓伸手搭上温瑜修长有力的指节，轻轻捏了捏。这似是安抚的举动却令温瑜的手不由自主轻颤了一下，而后慎重又珍惜地反手握紧。

        他们二人少年相识，一同跟着药毒老医行走江湖，踏过山水，也历过险境。

        他们从未开口向对方说过什么，却对彼此的情愫与牵念心知肚明。

        可无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两人都是内敛稳重的性子，即便心有默契也从来是发乎情、止乎礼，少有这样亲密的时候。

        温瑜握着连姑娘的手轻轻垂眸，唇角浅浅的笑意似乎能融化人心，映得三人间的氛围也轻松了许多。

        连姑娘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掌，目光微闪，但到底只是微微一笑，没有抽出手来。

        她还没忘记如今是什么情形，看向谢羽继续方才的话题。

        “医谷之事想来只是朝廷顺手为之，江湖中也当不止此一家，倒不紧要。于朝廷而言，威胁最大的莫过于掌江湖情报的织星阁和掌天下兵刃的神武山庄。织星阁已入了朝廷之手，自然毋须费心，可神武山庄……仅看他们这样大费周章地将各门派请来办了这个赏兵大会，便能猜到他们不会甘心俯首。”

        连姑娘盯着谢羽的神情，知道自己说得没错，轻轻一笑，视线重新转回院中。

        “悬捕司的人都来了，说明神武山庄背后的动作并未瞒过朝廷。可朝廷却没有半点反应，想来是你们想要将计就计？我不信除了昨日悬捕司立威之外，你们没有其他的打算。你如此匆忙地出来阻止我现身，很难不让人想到云海之死与你们的谋划有关。”

        谢羽无奈地摇了摇扇子，算是默认了。

        连姑娘便好奇地看向他：“既如此，想来凶手也不是孟鸿茂。是你们做的？”

        谢羽摇头回道：“算不上，我等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连姑娘点点头，没再继续深问，反倒换了另一个问题。

        “我还好奇另外一件事，此番云海受害，你们针对的到底是谁？是神武山庄，还是柏阳派，亦或是宁阴派？”

        “这个就不大方便透露了，还请姑娘见谅。”谢羽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连姑娘看他两眼，没说什么，笑着转回了头。

        “不过，”谢羽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姑娘已然知晓了这么多，剩下的即便在下不说，想必姑娘也会很快猜到，在下的确没有隐瞒的必要。”

        他这番话看似跟先前的有些矛盾，连姑娘却瞬间理会了他的意思，她十分善解人意地递了个台阶：“可有什么条件？”

        谢羽纸扇轻展，笑眯眯地道：“姑娘言重了，只是想请姑娘小小地帮个忙。”

        连姑娘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谢羽便轻咳一声，肃了神色道：“姑娘方才所说的那些皆是事实，在下无可辩驳，只是此事毕竟关系朝廷大计，亦关系到日后江湖的安稳，还请姑娘莫要再对人言起。此外，便是验伤一事，在下方才劝阻并非不想让姑娘去，只是不能现在去。”

        连姑娘微微沉默片刻，也敛了面上的温柔亲和，虽依旧笑着，却莫名带着些锋芒：“这些都无妨，我可以答应你。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她笑着，笑意不及眼底，“你如何确定朝廷便能保江湖安定？狡兔死，走狗烹，古来有之，若朝廷过河拆桥，岂不是人人遭难？”

        她身边，温瑜转头看着神情难得锐利的连姑娘，抓着她的手不着痕迹地紧了紧。

        谢羽似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话，也未曾敷衍，竟当真细细思虑良久方才开口回道：“陛下登基不久，虽有收回权柄之心，却并非专横暴虐之人。江湖不受拘束已久，若朝廷当真如姑娘所说，只怕又是一场大乱，皇权翻覆亦不远矣。无论是从陛下的脾性为人来说，还是从这事不可挽回的后果来说，姑娘担心的都不会发生。”

        他说着叹了口气，似乎极为无奈：“江湖势大，对朝廷也愈发失了敬畏之心。陛下虽是天子坐拥天下，却也难保皇宫安宁，更不知哪一日便会有江湖人胆大包天擅闯皇宫，而原因或许，或许仅仅只是为了一个赌注。故而收服江湖实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家中任人来去，更不想一觉醒来枕边抵着不知什么人的刀剑，连性命都拿捏在旁人手中。陛下……也是人啊。”

        谢羽定定看着院中一团吵嚷的江湖人，低声道：“陛下不是不允许江湖的存在，只是不想要一个混乱无忌的江湖。”

        连姑娘听他说完微微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温和一笑：“好，我可以帮你们。时机到了，同我说一声便是。”

        谢羽听她同意不由松了口气，眼底闪过些许喜意。

        两人方才说的虽只是今日给云海验伤的事，但个中意味在场三人皆清楚。

        若只单纯是为了今日的事，连姑娘或走或留只做决定就是，全然不必说这么多。她今日一分不留地将谢羽的打算和立场尽皆拆穿，便是把话说开了，也将自己明明白白放在了朝廷眼前。

        方才她答应的帮忙，既是在说云海一事，却又不止是这件事，她真正表露的是日后对朝廷接管江湖事的态度。

        这如何能不让谢羽开心呢？

        他整个人都放松了般，又恢复了往日风流不羁的语气：“姑娘放心，大抵明日也就差不多了，届时只需姑娘瞧完了伤实话实说就好。”

        连姑娘笑笑未语，最后看了院中议论声渐息的一众江湖人和满脸义愤不甘的宁阴派弟子，同温瑜一块离开了。

        因两人来得隐蔽，走得也悄无声息，竟没人发现他们要找的人方才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只有谢羽摇着折扇站在远处，看向院中的眼神满是意味深长。

        而院子里一众江湖人经过先前的讨论没多久便都同意了要请缥缈医来验尸看伤，在他们的催促下，请人的手下也早已经被田阳派出去了，此刻他们议论得正热闹的乃是凶手到底是不是宁阴派大弟子孟鸿茂。

        看架势，显然大半数人都觉得是，那言之凿凿的语气直把宁阴派的一众弟子气得脸都红了，指着院中的说是的江湖人恨不得当场打起来。

        而他们正吵得正热闹的时候，神武山庄的庄主田阳和手下季文肖却以安排要事的名义避到了清净处。

        田阳皱着眉头听着远远传来的争论声，面色沉凝。

        “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如今当真是进退不得，也不知能不能把那医仙请来？若来了倒还好说，只把责任推给她就是，若请不来，今日这局面只怕骑虎难下。”

        季文肖看着自家庄主的背影，沉吟片刻道：“庄主这般说却不尽然。”

        “哦？”田阳眼神微亮，转头看向季文肖，“是了，你谋算多，赏兵大会的法子便是你想的。你且说说这事，可有什么看法？”

        季文肖谦逊地笑笑，开口道：“庄主说将事情推给那位缥缈医，在属下看来未必可行，她只是个大夫，看伤口也就罢了，若推断凶手，旁人未必会听。庄主若真要找人，也当找个精于此道的。”

        田阳微微凝眉看向季文肖，脑中想起他先前在众人面前未说完的话。

        “你当时说谢指挥使膝下……你是说飞鹞子谢羽？”田阳惊讶地瞪大了眼。

        季文肖点头：“谢羽毕竟出身朝廷悬捕司，这些识人断案的本事当是有的，大家应当也会信服许多。属下知道庄主忌惮他的身份，只是他如今可也是江湖人了。”

        季文肖说到最后微微一笑，耐人寻味地道。

        田阳想起谢羽与谢元清父子不和出走江湖的消息，以及昨日赏兵大会上两人形同陌路的模样，眼神微眯。

        如此对方倒也不算是朝廷的人。

        “这倒确实是个好人选……”田阳沉吟着。

        紧接着，就听季文肖继续说道：“至于方才庄主说的两难之境，属下倒觉得未必是一件坏事。”

        田阳好奇地抬眼看他：“你且细说。”

        季文肖躬身应是，上前放低了声音道：“庄主想要联合各派一同抗衡朝廷，必然是要将大家聚到一起的。只是庄主是否想过，这么多名门大派聚在一处，到底该听谁的呢？”

        见田阳果然皱眉凝思，季文肖垂眸道：“属下跟了庄主这么久，对您的性子多少还是了解的，庄主不是愿意屈居人下的人。”

        这是自然，若田阳当真愿意屈居于人下，也不必费力寻人抗衡朝廷了，直接认了朝廷的招安也就是了。

        季文肖继续道：“而您与各派掌门又必然是要争个高下，择个有威望的出来主事。如此各位掌门虽是您的同盟，却也是您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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