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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Chapter4灯会


月到中天。淡云遮月,雨雪渐收。

        床榻上的人倏尔睁开眼睛,轻轻坐起身来。她眼神清亮,皎若月光,没有一丝醉酒的痕迹。眼光转了转,径自停留给了窝在对面潇湘竹榻上的沈寻。月光吻过他睡熟的侧脸,寂静的夜里反而显得冷清。

        那竹榻不太宽敞,缩着个长手长腿的成年男人,怪可怜的。

        也不知道是斑竹可怜还是男人可怜。

        陆海音收回目光,靠回引枕沉思,脸上的表情冷静平淡,早不复先前酒醉的迷离之态。

        她当然是诈沈寻的。

        易容改名,纵横北陈数载,官场上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囚牢中万仞加身面不改色。

        陆大人的情绪,从不轻易动摇,只为需要而变化。

        上一秒温柔缱绻多情,下一秒便可取人首级一剑毙命。她就是照夜庭淬炼出的最漂亮、也最锋利的一把利剑。哪怕如今陆海音里子全面溃败,只剩个面子能看了,她的名字,仍旧令知晓的人心生三分忌惮。

        连照夜庭的元老——叶逐流都感慨过,以陆海音的资质,假若是北陈安插进南边儿的暗桩,必定成为照夜庭最棘手的心腹大患。

        尽管他说这话的时候,陆家的一双儿女还不过总角之年。

        那阵子,陆海音的兄长天资聪颖,自幼便已在诗书文墨上崭露头角,心性孤高,一心走正经仕途光耀门楣,对于照夜庭这种与江湖上三教九流皆有往来的朝廷鹰犬爪牙,并没什么大的志趣。

        陆家人丁不兴,陆承除了亡故发妻的一双儿女外亦无所出。照夜庭又是他当年与李乾、先丞相韦敬先、裴念等人一手所创,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地交到外人手中。

        他本已打算从旁系宗族中过继一位侄甥继承衣钵,哪知阴差阳错的,却是陆海音——迈过照夜庭的门槛。

        旁人都说她可怜,一个姑娘家,也算京都名门出身,连簪子都不必戴的年纪,便要去摸那些冷冰冰、血淋淋的兵器暗器。也说陆承心狠,哪有京都的闺秀愿意做这般的差事。

        但陆海音并不觉得苦。她打小儿被丢进太学,年纪太小,又是女孩儿,便没什么朋友,除了自己的兄长和他的朋友裴珩,便不认识什么旁人,日常训练得闲的时候就进藏书阁或是裴家的书房读书,颇为自得其乐。

        那时候正当少年心性,对世界满是好奇,不光只念中庸大学,连山川地理、人物传记、志怪传说都一网打尽,只觉天地宽广,山河湖海皆有意趣。

        游记里记载横贯东西黄河天险,纵横南北靖水长流;东海蓬莱仙岛层峦,南疆烟瘴密林蓊郁,西域更有昆仑雪山连绵不绝,险要之势,状若刀劈斧凿。

        江湖兵器榜则写尽天下利器神兵武功绝学。人物传记则并不多,尤其事关前朝大齐的书籍大多数为乾帝所不喜,太学、书院左不过存了些年鉴之类的概要记事,连宗族族谱都查不全。

        那时候小陆海音就坐在书架中间念书,一念念一天,直到月至中天。淡云遮月,恰如今日。

        只是那时并没有一个沈寻。

        陆海音目光重新凝在沈寻身上,手指摩挲着枕下的“天问”,脑中的线索一片一片沿着思绪的脉络串联成行。

        长途跋涉不见狼狈之态,酒器礼法信手拈来,皇室密辛如数家珍,必是少年出身勋贵世家,大齐却并无一家“沈”姓贵胄。博山炉熏香昂贵繁复,却是大齐分裂前贵族风行的玩法。乾帝好武,因而熏香在其称帝之初便已不再流行。再加上先前饮酒之时,沈寻的一句’大齐上下人尽皆知’——他仍不习惯称本朝’天齐’。

        至于武功,沈寻不备刀剑,若非故意,十之八九是以身法拳脚见长。先时她故作姿态,按住对方太渊穴相要挟,实则想探得沈寻内力之实,然其内力变化莫测,沉浮不定,并不是江湖大家门派出身推崇的精纯深厚。

        种种种种,至此相连,让答案越发扑朔迷离。

        陆海音闭目养神,一环一环拼凑出所有关于沈寻的细枝末节,直到水落石出。然而她仍是下意识觉得不对,仿佛一百步里缺失那最后一步,就怎么也到不了终点。

        沈寻为何要以身犯险,前来救她?

        我只是想知道答案,没有其他。陆海音如是想。

        翌日,天色微亮。

        沈寻醒得不晚,睁眼的时候陆海音却已经醒了,倚着软枕小憩。他轻轻动了下手臂,厚实的大氅沿着薄被外忽而滑落。沈公子望了眼不知何时盖在身上的大氅,却又不知为何笑得春光灿烂起来。

        他少见地没有嘴欠叨叨一篓子话,而是放缓了声音格外温和:“疼么,我喊丫鬟进来。”

        丫鬟:……

        陆海音:……

        嘴欠还是欠的。头疼不好好说,偏偏问个似是而非的疼么。

        陆海音直到洗漱完也没理他。

        沈寻却也不知今儿吃错了什么药,见谁都是精神爽的笑脸,和昨个儿喝酒时的冷清大相径庭。烦得陆海音不胜其扰,喝了两口粥便搁了碗,起身要回内室。

        谁料被沈寻拦住,“小陆大人,我们今儿要不上街走走?今天正好大雪,据说有郁州的灯会可看,江茂和阿杏也去。”

        他似乎看出陆海音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补充道,“你要是去了,我就货真价实回答一个问题,童叟无欺。”

        陆海音鬼使神差地顿住脚步,回头乜他半晌,冷笑一声:“不去。”

        沈寻早有所料,几个错步身形鬼魅般地飘上来,搭住陆海音的肩膀,笑道:“好嘞,得令。咱们这就准备出门。”

        “你先前说过,你一个身娇体弱的病人,抱不动我。”

        ”实不相瞒,未见陆大人之前在下夜不能寐,忧思成疾,对陆大人日思夜想,风大夫说定是犯了相思病。谁料昨个儿与大人把酒言欢,今早上一伸胳膊一蹬腿这病就好全了,通体舒泰,力能扛鼎。“

        “你也说过我们并非故交,何来相思?”

        “那不奇怪,我对小陆大人实在是心生向往神交已久,日夜贿赂庄公遣我与大人梦中相会。恐怕庄公为我诚心打动,常使我梦中见见陆大人的音容相貌,一解相思之苦。都说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可见大人必然也是心里挂念沈某而入梦中,以明我长相忆是也。”

        “……沈公子诗背得挺多。”

        “过奖,小陆大人喜欢就好。”

        陆海音:……

        她被沈寻半搭半拖,耳朵兜了好一通瞎话,一时间除去茫然竟不知该摆出什么脸色。

        好在沈寻做事勉强靠谱,出门之前还记得请襄宁伯爵府的风大夫为陆海音又诊了一次脉。这位出身神农谷的风大夫倒是话少的很,诊脉开药一气呵成,药方子一甩手抬脚便走,只留下俩字尾音,“养着。”

        言下之意,就是没什么好治,治也没用。

        根基已损筋脉尽断的废人,有什么可治的,除了养着还想怎样?陆海音心下了然,面色如常,并不为结果感到意外。可当她看见沈寻郑重其事地把那张药方收进袖袋,慎之又慎地询问了诸多细节,心上除了全然陌生,又多些别的滋味。好像一位原本踽踽独行于荒芜废墟上的刺客,漫长岁月里习惯孤身跋涉,与天斗,与人斗,以浴血为乐,厮杀为荣,身死为命。

        谁料冷不防在转角处遇到一朵发芽的小花。那瘦弱的花兀自孤苦伶仃地生长,迎着风雨舒展弱小枝叶,可笑地要给他遮风挡雨。

        这感受和滋味太陌生,她不熟悉,却也不讨厌。只是太陌生。故而太茫然。

        “沈寻,你现在能放手了?”

        沈寻半搂半搭没多久,便被怀里的人挣脱开去,他望着空荡荡的手臂,脸上明晃晃写着“可惜”两个大字。

        今天大雪节气,的确正值郁州的小灯会。

        郁州一年里头两次灯会,大灯会是春节后往元宵里数的日子里,小灯会则是外地传来的民俗,往往在小雪或大雪节气里举办一场。不拘一定时候,主要是凑个野趣儿,趁休渔期祈个来年的好兆头。这小灯会别地不常见,估计是郁州到蓬莱沿海一带独有的风度人情。

        沈寻没有骗他,江茂和阿杏果然等在檐下。阿杏褪去一身船娘打扮,上了妆,显出十分女儿家的娇美。江茂也难得没有黑衣兜帽,穿着一身澜衫,倒像个儒生。尽管他动作仍略显僵直,裸露在外的皮肤因为隆起褶皱和青筋显得骇人,可阿杏毫不在意,假借宽大的袖子,大大方方又偷偷摸摸地去拉他的手。两人并肩站在一处,恰似一对璧人,风景颇好。

        “没事儿。你没打扮也比阿杏好看。”

        事事皆好……除了一个煞风景的沈寻。

        四人沿着长街走,路边尽是冬日里也身着鲜艳的行人,兴致勃勃地为晚间的灯会做准备。阿杏少女心性,风一样地拉着江茂东瞧西看,这也新鲜那也新鲜,好像自个儿不是当地人似的。

        陆海音腿脚不良于行,只得在后头慢慢地走,边走边瞧。她被困住太久了,久到她乍一回到熙攘热闹的人世,踩着本该熟悉的故土,都好像被远远隔住一层海市蜃楼般的迷雾,踩入一个虚幻不实的梦。沈寻抄着手跟在一边,并不催促,也难得不聒噪,只是趁着陆海音扭头看风景的时候笑眯眯地看她。等陆海音察觉时,又施施然收回视线,一副无事发生的潇洒样子。

        郁州的青石路因为两日雨雪的关系,走起来格外湿滑,委实对不良于行的病人太不友好。陆海音走得艰难,不多时已是冷汗涔涔,一抬头,阿杏和江茂早已不见踪影。

        “小陆大人,你先时夸在下身法路数可排当世前三,其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沈某练的这门轻功名唤’九霄揽月’,不知今日可否抱大人一观。”沈寻恰如其分地开口,惹得陆海音皱眉,“……据我所知,当今世上轻功撇开西域明教的秘术不谈,便是以武当的‘寒塘鹤影’,崆峒的‘踏莎行’最为有名。在下见识浅薄,未曾听闻这一身法?”

        “哦。之前没有,今天可以有了。”

        陆海音:……

        四人折腾到的时候,刚巧不巧是日暮傍晚时分,几个大型冰阵和灯阵已经落成。造型各异的花灯林林总总,分列长街两侧,热闹非常。陆海音和江茂都不大受得住冰阵的寒气,几人索性只挑新奇的灯阵看,不多时,阿杏手上便多出了几些花灯要放。她一面笑嘻嘻地念叨,一面写下希望江茂这个大傻子不要犹豫赶紧娶她云云,直把江茂臊得不行。

        药人原本青白的脸,灯下羞得满面红云,最终草草写了“阿杏姑娘定心想事成”之类,看得沈寻直摇头,说他怂得很。

        场面莫名好笑。陆海音一旁瞧着,懒得动笔,她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实在没什么愿望要上达天听。她唯一想要的答案,想要见证的结局,很快就会知道了。

        趁她还有命活的时候。

        那一头沈寻却埋头写得热闹,引得陆海音探头去看,白色风毛柔和了她瘦削的侧脸,在灯下显得尤更清妙,“你想要什么?”

        “我么……自然想要小陆大人开心。”沈寻吹干了笺纸,折了折塞进花灯里放走。他倒没有再信口开河,那笺纸上确确实实写了“陆海音平安喜乐”,可正是他如此写了,才更让人不安和猜疑。

        “诶,偷来的好日子。”那人蹲在放灯的河畔边,回头笑道,“过得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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