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因果
来人越走越近，脚步明明轻轻，看着却又像是泰山压顶一般沉沉有力。
他自暗处走来，一直待走到了光亮里，紫陌这才瞧清是个何模样的人。
灰衣布袍，黑色草鞋，右手绕着一串念经珠，颈上还带着一串原木珠，再看他光头圆脑，日光还反射着光亮……
原来是个和尚。
众人顿时心安了不少。
程紫笙率先上前，学着太夫人先时的姿态，对着那和尚合掌施礼道：“我们跟着家中长辈来此敬香礼佛的，误闯了贵寺菩提林，打扰了师父静修，还望师父勿怪。”说完就要带两个妹妹离开此地。
“留步。”那和尚开口说道。
程紫笙脚步一顿，正要说话，却见那和尚看着的乃是自己身旁右侧，并不是对自己说话。
程紫笙朝右侧身旁看过去，面色顿时有些疑惑。
“小施主贵姓啊？”那和尚笑眯眯道。
紫陌皱着眉，并没有答话。
这和尚说话笑眯眯的，一副很是自来熟的样子，看他年纪应该和太夫人一般大，一双笑眼弯成了一对缝，要是把鼻下的那一道白色的一字胡给剃干净，长相倒是有些类似弥勒佛。
不过，就算他像弥勒佛又怎么样。紫陌跟他又不熟，一上来说话就这么笑哈哈的，要不是看他年纪大，她真想说有点贱贱的。
紫陌不说话，可有人嘴快回答了老和尚。
“我们姓程，程睿就是我爹，我叫程紫云，这是我五姐，叫程紫陌，那是我四姐，叫程紫笙，你问这干嘛？”
紫陌：“……”
真想找块布赶紧把她嘴塞住。
没见过谁跟个陌生人自报家门自报的这么清楚的……
“紫云！”
程紫笙显然跟紫陌一个想法，只可惜喊话喊晚了一步。
老和尚“哦”了声，继续笑哈哈道：“这位小施主倒是心直口快，心思单纯。”
紫陌心想：“可不得单纯吗，都纯到快比拟单细胞生物了！”
虽然是个和尚，但到底是个男人，程紫笙此时此刻只想赶快把两个妹妹给带离开这里。
可她虽然想得好，对方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又上前了一步笑眯眯地盯着紫陌说：“小施主还没回答我话呢？”
“这位师父可真健忘，我妹妹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姓程，内阁学士的程。”紫陌故意报出程睿的身份，想以此来借势，好叫这位陌生的奇怪和尚说话行事能有两分顾忌。
可谁知这老和尚听了只是哈哈一笑，捻了捻手腕上的佛珠，看她的眼神反倒更有趣了：“内阁学士的程老衲倒是听说过，只不过……小施主的这个‘程’嘛……老衲却是第一次见。”
什么意思？
紫陌眉心一皱，皱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老和尚跟她说话总有些意有所指。她的程是他第一次见……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和尚见她还不明白，又笑着问了句：“敢问小施主你从何而来啊？”
“什么从哪里来？当然是从家里来了！”程紫云一脸“你是白痴”的表情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老和尚，“我说你这个和尚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啊！程就那个程啊！禾字旁的程，我老爹的程，我们程府的程。你是不是不识字啊？一个姓而已怎么问题那么多？比我的话还多……”
老和尚未答话，仍旧笑眯眯着脸看紫陌。
程紫笙顺着老和尚的视线看过去，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如果说刚刚紫陌还是对这个老和尚抱有一丝距离和警惕的话，那么此刻的她却是带着震惊和不敢相信的眼神去看老和尚了。
没有人听懂老和尚问的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紫陌原来也不懂，可等老和尚问完她从哪里来时，再回想前面他说过的几句话，紫陌忽然觉得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大大的想法——眼前的这个老和尚知道她不是程紫陌本人。
想法一旦冒出来，全身都开始跟着心脏抖动起来。
紫陌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竟发不出声。
她看着面前的老和尚，他还是那副弥勒佛的招牌笑脸，目光静静而温和地看着她，不着急说话，就像他心里门清得很特意在耐心地等着她开口一样。
紫陌闭了闭口，再张开，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问出了心底最想问的那句话。
她说：“我要怎么才能再回去？”
简简单单的九个字，她却说得无比吃力。
那是承载了所有希望的九个字，是午夜梦回时缠绕她梦镜的九个字，是重重压在她心里快成心魔的九个字。
她问的突然，就像老和尚问得惘然一样。
旁边的人听得一头雾水。
“五妹，我们……”程紫笙想叫紫陌走，却发现紫陌的腿好像长在了那里一样。她看见紫陌隐在袖子里的手微微发抖，看见她的眼里有水汽渐渐弥漫。她吃惊于紫陌的反应，就像她不懂紫陌为什么问出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五姐，你怎么了？”程紫云走过去，想要拉住紫陌的手，却被紫陌反手握进了手里。程紫云“嘶”一声，眉头一皱，想要呼痛。一抬头却又愣住在原地。
她看见紫陌在流眼泪，那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打在她手背上，温热。
绿凝早已搀扶着紫陌另一边，做丫鬟的没说话，只是牢牢陪着她，给她力量，让她站稳。
老和尚目光动了动，轻轻叹出一口气，深深地望着紫陌回了她六个字：“既来之，则安之。”
紫陌身形一晃，亏得有身边人扶着。
“说得倒是容易，可我为何而来，为何要安，为何不能离？”
一声一声的质问，将她心底长久的气闷全都吐了出来。
紫陌只觉得老和尚这一番话说得着实好笑，她来到这异世本来就莫名其妙，眼前这个人明知道她不属于这里却还告诉她“既来之则安之”。
他既然知道她从哪来，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她要怎么做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
给了她希望却又当着她的面把希望的幻影亲手撕裂，这和她原来一个人隐藏着秘密生活又有什么区别？
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程紫云看得有些害怕了，她握紧了紫陌的手，晃了晃喊她：“五姐……”
紫陌听不见，她只牢牢地盯着老和尚。
老和尚也牢牢地看着她，僵持的两个人就像在是无声的对战，谁也不愿先开口，谁也不愿败下阵来。可到底这场战争要有输有赢。老和尚垂下眼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因果循环，命定如此。我，无能为力。”
紫陌终于吐出一口气，身子一软，靠倒在绿凝身上。
“小姐？”
“五姐！”
程紫笙快步走过来：“五妹不舒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紫陌摆摆手，眼有些酸，一眨，又是一片滚烫滑落。
先前有一口气一直提在喉头，刚刚这一吐反倒将那些积压在心口的浊气全都吐了出来。
她不过是自己跟命运生气，却无辜拿了眼前的老和尚出气了。
“对不起，是我魔障了。”
紫陌屈身，郑重地和面前的老和尚道歉。
这个老和尚本可以不和她说这样一番话。但他说了，她问了，他答了。那些原来就积压在她心里最深处一直存在的疙瘩、秘密跟负担便都一下曝光在了太阳底下，有了人和她共同承担。
老和尚见状如释重负般笑了，就连鼻下的那一挂白色的一字胡都被他笑得弯起了两个小弧圈：“不用怕，此心安处是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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