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三章罔山之业
待长风赶至，医馆已大门紧闭，毫无半点人气。
他转身回顾四周，见铁匠铺正在收拾打烊。他狂奔而去，用胳膊生生拦住了铁匠要关的最后一道门。
“你有没有见到一个白衣男子，比我矮一个头，进了那间医馆？”来人腾腾杀气惊坏了铁匠。铁匠正摇着头摆着手想要关门收摊，忽见三个金印“乒铃乓啷”砸在他头上。
“那你今日有没有见到蓼木祭司？”长风声音急切，随手掏出几块金印，双手抓着矮小铁匠的衣襟，差点将他整个人拎起。
“祭司，祭司刚才好似往罔山方向去了。”铁匠没见过这种阵仗，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结结巴巴指了条路。
“罔山祭台……”长风心下一沉，眉间紧锁，头也不回就往城外走去。
“长风！”“长风！”宁远和凉生匆匆赶来。
长风将自己的推测告之二人后，宁远眉目深沉，发问道：
“你是说祭司带走了辰霜，去了罔山祭台？”
得到长风肯定的回答后，宁远惊觉：
“果真如此……辰霜与我请太守赐婚为假，实为刺探。辰霜所猜测的，我起初还不信，现果如她所料……若是如此，她必是已深陷险境。”
“什么？”长风黯眸中瞬时起了点点幽茫星光，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后，心中像是起了一团火焰燃尽了一切杂念，他追问道，“你说，成婚不过是你俩的计谋？”
宁远点点头，遂将昨夜辰霜所计一一道来。长风闻毕，稍有舒展的眉头又蹙了起来。
“宁远，罔山地势你可熟悉？”
“了然于胸。”
“如此，我和宁远同去罔山救人。凉生，你速去请太守前来主持大局。我们在罔山祭台汇合。”他冷哼一声,低语道，“若是杨岱他不肯来，便去城门外等救兵到！”
罔山乃是蓼州与回鹘交接之山。其主峰高耸入云，仿佛上可通月宫，下可达地府。
祭台落于矮山腰间。茂林之中，其间那处火光影影绰绰，便是祭台。
待长风和宁远赶至，只见黑压压一片人，齐刷刷跪拜在祭台前。
谁能料到，白日人烟稀少的蓼州城中竟有那么多人，通通跪着将二人团团包围，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出，重重压迫感迎面扑来。
若说前几日眼见那汤家坟是阴曹地府，那此处无疑就是人间炼狱。
祭台四周燃着熊熊烈火，黑灰色的浓烟扶摇直上，堆成山的干柴烧得“噼里啪啦”直作响，在夜中听起来格外清晰。
可是，祭台上却空无一人。
长风两人在祭台附近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并不见她的踪迹。
“辰霜呢？你们把她藏哪了？”长风心急如焚，抓起跪在前面的一个老汉，厉声问道。老汉状若死尸，充耳不闻，只是突然对着长风和宁远跪地大拜，大声道：“吾等触犯天怒，今日献活人火祭，请山神大人庇佑！请山神大人赐下神药！”
他话音刚落，他身后犹如千万只黑蚁的人群起身大拜，齐声和道：
“请山神大人庇佑！请山神大人庇佑！求神药！求神药！”
“你们……你们！”长风只觉一阵心悸，胸口发闷。他一一扫过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明明都是一张张普通百姓的脸，却心安理得地行着最是恶毒的妖魔之事。
他抬起手，指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满腔怒火化为几声嗤笑：
“她为救你们，那么倾尽心力……”
他想到辰霜曾为他彻日彻夜翻阅医术，通宵达旦熬制草药，心口如撕裂一般疼痛。她如此医者仁心，怎可被这些刁民如此对待！
他又忆及，在宁州，他身陷囹圄，蒙受不白之冤，满腔屈辱和愤恨，也是辰霜力排众议，扭转局势，为她直面那群毫无道义的小人。
他想着想着，随即拔出腰间配剑，直指着人群，怒不可遏斥道：
“你们倒好，将她绑来献祭那从未灵验的山神。你们不信她至高至纯的医道，却要仰仗那虚无缥缈的神明。如此可笑，若不速速道来她所在，我欲杀之而后快！”
罔山之上，只剩长风一人的怒吼声久久回荡在群峰之间。
他见众人只是跪拜，无人应答，便冷笑着向前，一把抓住头排跪着的的老汉，缓缓将他提起至双脚悬空。接着，便毫不犹豫一剑又一剑地刺中他的心脏。
喷涌而出的鲜血霎时飞溅了他一身羽白长衫，血迹斑驳，衣上纹绣的一双白鹤像是立在血泊之中。
自长风少时执剑始，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却是杀得最为心痛却最为畅快的一次。
“你们一个不说，我便多杀一人。”长风缓缓抹去脸上溅到的血。山间狂风呼啸而过，他墨发飞扬，周身立在阴翳之中却像是雕塑一般静止，这张一向俊美无双的脸在暗夜中是从未有过的可怖。
他死死盯着底下纹丝不动的人山，一字一句地说道：
“今日，她若是死了，我便要杀光你们所有人，给她陪葬。”
宁远上前抓住长风执剑的手，望着眼前状若疯魔的少年，大声道：
“长风！他们都是无辜之人，杀他们作甚？”
长风冷眼相看，神情似笑非笑，像是没听清，末了，却缓缓吐出一句：
“无辜？他们受蓼木祭司蛊惑指示，意欲杀害一心要救他们的辰霜，算是无辜？难道，愚昧就等于无辜吗”
宁远闻言，如被雷劈中一般愣住了半响，渐渐松开手，隐忍不发地回头，只是独自在山间继续寻着辰霜的踪迹。他心下明白，不找到辰霜，长风定不会终止杀戮。
杀到第三个人的时候，那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青年男子，面对阎罗杀神一般的长风和他那把周身通红有如血祭的长剑，他浑身发抖摇着头，“别，别杀我。她，她在……”接着，他的手颤颤巍巍指向祭台背后的那处幽暗之所。
宁远闻此，一下子冲向那处，长风随即紧跟着他身后。
“长风！”宁远招手将长风引至祭台背后，指着烈火中的一处浓烟滚滚的洞口说道，“他们定是将她关在山神洞中，山洞外围火太大了而且越烧越旺，我们进不去的！我们去引山下的水先来灭火……”
“来不及了。”长风打断他的话。还未等宁远反应过来，只见长风高举起大氅一甩，包裹住全身，只身冲进了烈火环绕的漆黑山洞，如同一阵赤炎之风飘过不见踪影。
“他疯了。”宁远喃喃道。
树影婆娑间，鬼面之人静静看着这场屠戮，她忍不住想要拍手叫好，却又怕惊扰这一场绝世好戏。
那个所谓的河西神医，竟敢在医馆搬弄是非，还四处探查找到了那特制的“神药”，若是被她发现此药端倪，便是坏了大事……
如此，必是留不得了，今夜，必是要将她烧得灰都不剩。
“祭司大人，汤家坟的竺草全部被毁掉了。”手下人慌张前来禀告，“而且，有人硬闯太守府。”
她脸色骤变，压低声音吩咐道：
“来人，将山神洞口的火再烧得旺一些。是他自己要寻死路的，可别说我不念旧情。走，我们先回城。”
辰霜被浓烟呛醒。
她缓缓睁开眼，见外面火光冲天，投影在洞内的岩壁上，如同魑魅魍魉，群魔乱舞。
环视四周，此刻，她四肢被缚于在四座神像正中，动弹不得。那山神群像或缺面或断手，张牙舞爪，怒目而视，在猩红烈火映衬下显得嗜血弑杀，不似神明，倒像是恶鬼罗刹。
那些人，竟是要烧死她。
她早料到蓼木祭司会对她下手，但却万万没想到以人命相要挟，将她诓骗至此。
更可怕的是，那骗她，绑她，缚她的，是医馆中她一直悉心照料的病患。他们趁她被迷烟弄晕，蜂拥而至，喊她妖女，抓她祭天，用她换那所谓的神药。
我有什么错，你们竟如此待我。
她心中愤懑不已。可手脚发软麻痹，不听使唤，她无法直立行走，亦不能挣开束缚，只能为了避开烈火和浓烟，缓慢地向洞穴深处匍匐着。
可是烟气灌喉，纵使她以袖捂住口鼻，也越发觉得难以呼吸。她眼中渐起了白雾茫茫，视线一片模糊，任她如何努力睁眼，也再也看不清前路。她的意识和理智逐渐被周身茫茫焰火和黑烟吞没……
是幻象吗？她几近闭合的眼眸中好似隐约看到，火光之中有一人冲了进来。那人身披焚如烈焰，手执血色长剑，有如神祇降临在她面前。
他挥剑将绑着她的四座神像尽数斩断，那石像群轰然倒地，裂成数块，解了她的束缚。她不知，这牢牢缚着她的石像竟如此不堪一击。
“辰霜，辰霜。”是他的声音，“是我。”
她费力地睁开眼。
眼前的少年满身是血，白袍染成了血衣，他俊朗的轮廓沐浴在漫天火光下，只见眸中清辉依旧熠熠，唇色被烧得绯红，一口口唤着她的名。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只一行行清泪不住地往下流。
“我带你离开这里。”长风像是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她抱起，蹒跚着往洞穴深处奔去。他抱她的双手因裸露在外，已被大火烧得血肉模糊，他的臂弯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着。他走得跌跌撞撞，可辰霜却感到此生从未有过的安定。
她没有抗拒，静静蜷缩在他怀中，于生死之间，接受命运馈赠的一晌贪欢。
“我和宁远不会成婚的。”良久，她清了清嗓子，能发声了，开口说的第一句竟是解释。
少年没有做声，只是报复似的将她裹得更紧了些，贴近了他炽热喷薄的胸膛，好像生怕下一刻怀中之人就会消失不见了。
山洞到底，已是穷途末路，四处皆是厚实岩壁，再不寻到出路，两人怕是要被浓烟困死在这洞内。
洞中幽暗，如身处永夜之中，时闻露水滴答之声。两人并肩携手，互相搀扶，沿着岩壁行走。辰霜不慎脚下一滑，身形不稳之时，却被身旁之人揽入怀中。
“小心。”长风沉声，流连她的腰际迟迟才肯放手。
“此地有冰。”辰霜站稳了，轻轻脱离他的怀抱，火光照耀下的双颊起了红雾。她觉得不自在便蹲下身去，触到地上凝结的冰面。原是冰面之上沁出水滴，使地面湿滑。
长风先是双手探着冰面，俯身将耳朵贴近，断言道：
“这冰下有流水，有流水就能通到外面。”他遂用剑柄奋力敲击着冰面。一下又一下，时有碎冰溅出，寒意层层上涌。在他几近力竭之时，终有水流喷射，破冰而出。
冰下竟有一条河流。由于岁已近冬，山间又极寒，才结了一层冰。周遭烈焰火烤，岩壁炽热，才使寒冰不断融化成水滴。
“你不会凫水，如何出去？”辰霜问道。
“你先游出去，不必管我。”长风望向越逼越近的火光，沉默一阵后说道。
“你不走，我也不走。”辰霜似在赌气一般。长风抿嘴苦笑了一下，反抓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
“辰霜，你乃世之良医，本可救千千万万人，今日若是独独为了我一人折在了此处，我哪怕即刻做了鬼也是不会心安的。”
辰霜望着身后不刻将至的吞噬烈焰，心中一时情动难抑，却只是暗自心想道：
可我此时想救的，独独只有你一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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