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借一束光
田小可大脑嗡得一声，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的物件和人影都不大真切。她小心翼翼守了三年的秘密，一朝被揭开，暴露在阳光之下，就像陷入梦魇之中被人强行唤醒，是欣喜还是惆怅，自己也说不清。
她用了上千个日夜，才勉强接受这个事实。而陆玖万只用了数月，就能表现的平静如斯，定力之强，不得不令她感到意外。
田小可双唇紧闭，低垂着脑袋，视线停在手中的骰子上，她觉得人生就像一场赌博，有太多的不确定，输与赢皆由不得自己。这一次，她主动下注，赌一个明知根本赢不了的局，只为不留下遗憾。
陆玖万不假思索，入了这个局。
今夜，这个本该由田小可揭开的秘密，被陆玖万抢先一步说了出来，反倒使田小可镇定下来。赴约之前，她已决定要将真相宣之于口，当下也坦然承认。
“真相确如你猜测的那般。”田小可的语气淡淡的，不露悲喜，像冰冷的机器客服例行公事一般，“还有什么想问的？”
她累了，心中凭空生出一丝无端的烦闷。她不想问他怎样猜到的，也不再关心自己是何时露出了破绽，只想尽快结束这场不算愉快，甚至有些沉重的谈话。
几乎忘记，自己才是这场谈话的发起者。
陆玖万显然并不在意她的语气，仍是自顾自地开口：“这些年……”
他顿了顿，眼眶红了一圈，像受伤的兔子，声音低沉沙哑，几乎哽咽：“你一个人是怎样度过的？”
这个问题是她始料未及的，已然超出预设。
烟火在夜空中绽放，流光洒向人间，与万家灯火、满天飞雪融为一体，造出一个美轮美奂的童话世界。田小可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太久，早已忘记“光”是何种形态，乍见之下，竟觉得有些刺眼，惹得鼻尖隐隐泛酸。
这些年，她是怎样度过的？一时倒有些遗忘。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秋日清晨，早起出门时还是晴空万里，有她最爱的清风与晨曦，路旁罗列了几只不知名的小鸟，撑着两只小爪子，昂首挺胸，来回走动，嘴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一路上，川流不息，人声鼎沸，可谓热闹非凡。
不料，一场天翻地覆，彻底改变了一切。
醒来时，只剩下漆黑一片，冰冷彻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儿刺鼻的气味，令人浑身发麻，频频作呕。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尸体和消毒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田小可抬手拢了拢滑下来的头发，记忆中，那时头发短一些，搭在肩膀上，总是扫到脖子，痒痒的，不大舒服。后来，长了又剪，剪了又长，到今日，长了也不过十几厘米。
十几厘米的长度，是奇幻又平静的三年。
奇幻，是她的经历。
平静，是她的心境。
罗马非一日建成，心境亦非一日养成。初时，她也曾幻想过将来与亲友重逢，讲述这段经历，定会有千言万语，三天三夜也说不尽。
可是随着一日日的消磨，时间逐渐老去，表达欲也逐步丧失了。
如今，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声唏嘘。
田小可起身走到玻璃窗边，伸出食指，在凝结冰霜的窗上画了一个圈，像一个结界，将圈内与圈外隔绝开。她看着那个圈，呢喃自语：“你觉得，末日是怎样的？”
陆玖万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注视着她。
田小可眉目清丽，嘴唇殷红饱满，挂着一抹极淡的笑。她神情倦怠，斜倚在窗前，像朦胧夜色中的魅影，带着神秘与疏离，还有淡淡的、不易觉察的悲悯，逐字诉说着自己的感受：“并没有想象中的黑暗与阴冷，只有白色的寂寥……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宁静。”
“风雨雷电，日月星辰，什么也没有。”
喜怒哀乐，都成了奢侈。
身后的烟火升了又降，开了又败，亮了又暗。
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所谓沧海桑田，就是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与生生不息中形成的。
“玖万，这就是我的秘密。”田小可顿了顿，转身看向陆玖万，仍旧笑着说，“我喜欢你，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在一起。”
“你今日是来和我告别的吗？”陆玖万的语气还算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田小可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很伤人，但事实确实如此。她对自己，对陆玖万，都没有足够的信心。在此之前，她根本不敢想象他知道真相时的反应，方才掷骰子的时候，甚至几次想要放弃。直到现在，才多了一点信心，但也并不足以改变她的想法，不足以支撑她走下去。
从重逢之日起，他们之间就摆着一个沙漏，她看不清还剩多少沙子，时刻提着心，只能把每一次的相逢都当做最后一次，珍惜备至，拼命抓住所剩无几的温暖。
此刻，她终于看清了那个沙漏，它分明已经见底，片刻之间便可倾覆。
钟声即将敲响，灰姑娘的梦也该醒了。
即便如此，心中还是有所期待。至于期待的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对不起，本想给你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田小可眼神涣散，带着丝丝愧疚，这确实不是她的本意，不知怎么回事就弄砸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抹去这段记忆，就当它是一场梦。”
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我还有权选择吗？”陆玖万问，“如果不忘记，会对你造成影响吗？”
“不会。”田小可轻轻摇头，心底有些难受，事已至此，他竟然还在为她考虑，怕她为难。
“那就好。”陆玖万点头，“我选择保留这段记忆。”
“玖万……”
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结果。有些事情，不是她一个人能决定的。田小可以为对于她的身份，他未必会接受，正常人都不可能接受。今日，她已做好坦然面对一切的准备，本以为秘密会出自自己之口，没想到他早已洞悉一切。
她急着把喜欢说出口，并不为改变什么，只是因为害怕说出真相后，他会拂袖而去或仓皇而逃，她就再没有机会表白真心了。可是，看他此刻的模样，她心里反倒没了数，拿不准他的想法，甚至有点后悔今夜的莽撞。
直到此时，田小可才发觉，她对陆玖万真得毫不了解。
“不止如此。”陆玖万起身走在田小可身边，握住她的手，眼神真挚，“小可，其实我对你的身份既不关心也不在意，今日若不是你主动提及，我也不会询问。我是学历史的，虽是半路出家，但也读过一些古籍，深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奇闻异事亦不足为怪。世人所谓的仁义礼智孝，也不过一个‘情’字而已。世间万物，诸多形态，只要‘情’是真的，其他的都不甚重要……况且，人生须臾，只在朝夕之间，于千万人中遇到了，便是命定的缘分，逃不掉，也不该逃……”
“我希望，我们之间除了相忘，还可以有另一种可能。”陆玖万的眼里映着璀璨的烟火，像那包罗万千、浩瀚缥缈的宇宙，“我想陪你走下去，为你添一点温暖，一抹亮色，哪怕只是零星。”
“……”
田小可原以为，过去那么久，她早就适应了一切，围墙筑得很高，足以抵御万物的入侵。躲在高墙里的她，像一汪池水，不起波澜。他从天而降，如一抹残阳洒向水面，透出明净清亮，生出瑟瑟波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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