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谢昀流（第一人称）
我斜倚着破旧小院的廊柱，看雨水如注，溅在坡跟的绣鞋上。
手里掐着根金丝边良木的窄长烟斗，我缓缓呼出一口气来。芳菲初绽般一团白雾自口鼻呼出。飘过屋前，淋湿在四合的院内。
全是湿意。
我就这般不知时间流动地抽着大烟，仅靠神经上舒展的愉悦来放松麻木自己。
半掩的扉门等待已久，被人打开了却没人进来，我哼出一口烟雾：“装什么礼节，进来。”
谢昀流便将虚虚停在门上欲叩的手收回来，笑着进来了。
也是不想淋雨的德性，绕着廊柱过来。
旁侧是雨落，身后是庭柱，他笑着，改制的军装制服穿在身上人模狗样。
唤道：“曲姐儿。”
我扫他个白眼，慢慢直起身来，忽地凑近了他，一口浓烟喷在他面上，他猝不及防，狼狈掩面咳嗽，我自得意笑了，旗袍划过摆弧，我斜倚着梨木八宝椅翘起一只脚，款款而坐。
“行了，说正事吧。”
他缓过那口劲儿，眼还熏着红，说：“您要求的事儿，后续是自然妥的。”分明是谢家派来指使的主，却还唤着“您”，我冲他挑眉笑着，拿我游戏取乐呢？
玉疏影泪眼婆娑的画面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听他继续说道，“玉疏影应当是死心了，她现在召集原有人手，欲重建蒹葭阁。”
“她一个弱女子，基业也不会打整。姓谢的，你多帮衬。”我支棱胸前的手伸出去，任凭淋漓不止的雨水把烟杆上缭绕的烟雾浇个彻底。
“曲姐儿对我才是不客气。”男人说着，一面叨念着上好的烟斗就这般弄潮了真是暴殄天物，一面口头续言种种琐事，绕过椅子，脱下厚重披风为我披上。
他无法维持插科打诨的姿态，沉重的呼吸声暴露出什么。
“……曲敛芳，你终还是选择这条道路。”
低沉悦耳的声音划破雨水的沉寂，他弯着腰，将衣领掖好，确保不会随意掉落下来。我抚摸着其上精致的暗绣，衣料隔却了阴寒。
我说：“我以前最是喜欢罂粟的，可我再也不穿那种款式的旗袍了。”
身上是牡丹款的，最雍容大雅也最常见。
罂粟哪怕再是令人望而止步，也终归是为人踩着碎骨朵儿，换成白花花的金银。手边这杆吸食鸦片的烟斗，不正是一种证明。
“可是我喜欢。”他站直了身，阴影淡淡，笼在我身上。
我笑了，以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我蜿蜒波浪的墨发，和耳际垂下的珍珠晃动。“谢家少爷，这世上若只有喜欢不喜欢，那便是最让人高兴的事了。我一场戏唱几遍还有人嫌烦呢！”
“你也不是什么清白出身，刀枪里闯荡的，难不成还看不惯曲姐儿我自甘堕落？”
我就一凭着嗓子样貌被人扯来换去的傀儡戏子，为了点世俗利益，把不干净的良心抹黑个彻底混浊。
唯一的至亲姐妹本就体弱，阁主辞世，更是精神衰弱。甚至病发起来，她一遍遍用香用药迷糊自己的神志，有那么清楚的三两时间内，只为告诉自己那个小曲儿从来不是什么大恶人。
她多傻。
可她看错我了，我清楚自己什么九流货色。
那个幼时因体质惊惧哭泣需夜夜用香才得安眠的，自小便见识过人间百般丑态的小曲儿，已经是沾染满手不干净血污的曲敛芳了。
我倒宁愿一场戏把她骗了，幸莫过于心死彻底。
这一场冤家世故，到头来我形单影只，不如销声匿迹。谁也斗不过，谁也没得信，深陷泥潭。我也不要谁来救我，自己乱下的戏场，自己定个末路。
雨落不止，我嗤笑一声“真是大善人。”
也不知是讽刺谁。
温热的鼻息贴近耳侧，他问，“停用后，你可曾还看到过那些孤魂野鬼？”
指尖抚在后颈，谢昀流的动作温柔轻缓。
我叹了一口气，生来的体质在少了药物的麻痹后并不能得到什么好结果。有时也怀疑，是不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今生便时刻暴露在恶鬼怨念的双眼里。我是个被异魂观测的戏子啊。
不过这辈子，却是确凿地做恶事。
一场戏，不能全然都是纯良之辈啊。
我说，“没有。”
谢昀流好似松了一口气。我自然不会告诉他，我的灵魂都不彻底属于我自己，教他魂混合着过这荒唐的一生。
细琐言语掩在扉扉庭院，落落雨景。
而后，他动身欲离。
我望着他的背影，抚摸着肩膀处斗篷厚实的皮毛，说“其实你不必如此。”
曲与谢家的争端无止无休，纷繁错乱。他不必分出心力，给予我这个下台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我已经明白，这金银堆出来的毒傀儡可以做的好好的，我可以一辈子是临燕的曲当家，只要任凭曲家摆布。
我染上的毒瘾那么深，若是剖出心肝定也是漆黑丑陋的。及时止不了损，但要护住玉疏影一个。
而谢昀流是谢氏这辈里论才情与处事都极为好的小辈，他的光明前景里，何须被拖进泥潭里，哪怕就那么一瞬。
小院的路那么短，我与他说其实你不必如此。
他这次没有避开雨水，没有回头。
年轻男人的肩背挺直如松，特立独行的短发梢末垂落水滴。如一团墨融进雨景里，却是凛冽的。
他道：“可是我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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