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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2


这天周末,按照县指挥部规定,所有的民工均可休息一整天。

        清晨,太阳尚未在山头上出现,一缕缕乳白色的雾岚氤氲在四围冈峦山坡间的林草灌木梢头。禹山西坡半腰处的女民工住宿地,绝大多数的姑娘、媳妇们都在睡着懒觉,唯周月红独自一人钻出窝棚,拿脸盆、茶缸和毛巾在一株大槐树下洗脸漱口。

        周月红身后坡间的一座窝棚门前,另有几个早起的姑娘打打闹闹,冲着坡下指点说话:

        “哎,听说你那个人就在下面的窝棚里住着。你是不是每天上工下工都看得到他啊?”

        “你胡说,我哪有那个人!”

        “没有?你嘴上没有,眼里有!”

        “嘴上没有,眼里也没有!”

        “眼里没有,心里有!”

        ……

        周月红伸脖望去,隔着犬牙参差的巨石和繁密茂盛的林木,看到紧靠山根错落搭起的一座座窝棚间,不少男民工正在喧嚷嬉闹,有的洗脸,有的漱口,有的相互推搡,也有的排队站在临时搭建的茅房前等着如厕。她想看到那个身影,但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她心底里升起了微微的失落感。

        “红姐,红姐,有人找你!”身后传来小葱和甜甜的声音。

        周月红把牙刷咬在嘴里,转头问道:“谁找我?”

        小葱和甜甜你推我一下,我推你一下,嘻嘻哈哈的答道:“一个男的呗!”

        “知道了!”周月红心中一动,哗啦哗啦三下五去二的漱口洗脸完毕,返身把脸盆茶缸毛巾放在窝棚里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出门跟着小葱和甜甜沿着山道南向而去。

        三人走至山根处,周月红疑惑的问:“人在哪里?”

        “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跟着走就是了!”小葱在答话的同时,冲着甜甜挤了挤眼。

        甜甜跟着答道:“快了快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尽管感觉小葱和甜甜的言行有些诡诈,周月红还是跟在两人身后,走到了十余座修筑得略显规整、四围又有一圈院墙圈着的窝棚附近;放眼望去,但见院墙外面,一带稀疏冷清的树林里,白纱流溢的雾岚间,分站着五七个衣着普通、气质各异的人,有的手捧书本念念有词,有的仰首望天皱眉深思,有的双手缓缓前推似在练太极拳,有的伸臂踢腿似在做广播操……

        “这些……都是什么人?”周月红问。

        小葱抢先回答:“‘长办’的技术人员!”

        “知识分子,臭老九,老右,听说都是出身不好犯了错误被贬到这里来的!”甜甜跟着说道。

        周月红联想到自己的“黑五类”子女身份,心里“咯噔”一响,觉得有些难受,道:“你俩喊我来就为了看他们?”

        “不是,嘿嘿,才不是……”小葱和甜甜笑着把周月红推到一座窝棚的后墙前道,“仰头,挺胸,收腹,提臀!”

        周月红不明所以的被小葱和甜甜摆布着,许久方反应过来,问:“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三里弯’。哈哈红姐,原来你也是‘三里弯’!”小葱和甜甜如释重负的拍手笑道。

        周月红更加糊涂了,问:“‘三里弯’,什么意思?”

        “‘三里弯’你都不懂?”小葱解释说道,“就是你的那个向前凸,那个向后翘,身体和墙壁不能贴合得严丝合缝!”

        “昨天外村几个姑娘让我们这样做了,说我们是‘三里弯’身材,很资产阶级,一点也不无产阶级。没想到红姐你也是这样的!”甜甜傻乎乎的跟着说道。

        “你们两个是不是闲得没事干了,一大早骗我到这里来做这种事?”周月红半天方明白两人的话语意思,顿时满脸通红勃然大怒,转头就走。

        小葱和甜甜急忙追在后面,口里叫道:“红姐,红姐……”

        周月红听两人喊得恳切,心里一软,停住了脚步。

        “红姐你别生气。我俩原来以为只有我们是资产阶级身材,现在看到你也是,我们大家是那个,那个……”小葱结结巴巴的做着解释。

        甜甜提示说道:“同类项!”

        “对。看到我们大家都是同类项,这下我俩放心了。”小葱摇着周月红的左臂,期期艾艾的说,“只是,求红姐你别生气!”

        “只要红姐你不生气,”甜甜摇着周月红的右臂,插嘴说道,“以后你打到哪里,我俩保准指到哪里!”

        小葱敲了甜甜脑门一记,纠错说道:“笨,应该是红姐指到哪里,我俩保准打到哪里!”

        “好了好了,我不生气了!”周月红望着小葱和甜甜,无可奈何的笑道。

        甜甜把右手食指伸进嘴里,恳求说道:“红姐你带我俩去往陶岔街上玩吧,听说那里有好多稀奇东西哩!”

        “是啊,我长这么大了,还没见过电灯电话哩!”小葱附和说道。

        周月红笑道:“你们去吧,我还有两件衣裳要洗呢!”

        “那我们去了,红姐!”小葱和甜甜冲周月红摆了摆手,一溜烟的跑开了。

        周月红望着两人的背影直至消失,这才转身沿着山道朝向所住窝棚走去。

        经过一段两旁怪石林立、灌木丛生的蜿蜒山道,周月红走进了一大片松树林间;林间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唯两只正在地上拣食松果的松鼠看到周月红,哧溜一声爬上了树,一面啾啾鸣叫一面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

        不知为何,周月红内心总觉什么地方有些异常,疑惑小葱和甜甜又在合伙捉弄自己,可是两人刚才明明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呀;正在疑疑惑惑时候,忽然眼光一瞟,看到一块倒立的山石后面,露出了半截男人穿的宽口布鞋。

        “怪不得刚刚下山的时候就感到似乎有人跟在后面呢!”周月红仰头望了望浮升半杆多高的太阳,在心里暗自想道,“可是他是谁呢,……总不会是他吧?”

        “谁,你是谁,为什么偷偷的跟着我?出来说个明白。你不出来,我就喊人了!”周月红冲着山石喝喊一句,然后转头便走。

        布鞋的主人急从山石后面闪身出来,口里支吾说道:“别,别。是我!”

        周月红一听声音便觉心头黑血翻滚,胸口如同被人猛击一拳似的,差点一个踉跄前栽在地:就是这个人,害得大口吐鲜血,差点丢了性命,直到自己离开家门前来工地时候还卧床不起;就是这个人,在原本就命运多舛的自己心上又狠狠的插了一刀,直把自己弄到声名扫地几乎在村里待不下去的地步……

        周月红强忍满腔怨愤让自己镇静下来,猛然转头过去,双目眈眈的逼视着对方:“王九安,不是都一刀两断了嘛,不是都一别两宽了嘛,不是都去往部队奔你的大好前程了嘛,怎么又突然跑来这里了呀?”

        王九安哭丧着脸,支吾说道:“没,没成;唉,差点都成了,军装都穿上了,军帽都戴上了,十成的路都走完九成九了,可我爹……”

        王九安一屁股蹲坐地上,双手捂脸,声音里带出了哽咽。

        “我没工夫听你爹那些龌龊的事情!”周月红转头就走。

        王九安快速爬起,拦在周月红的面前:“我想和你说话,求你了还不成吗?”

        “说吧,我兑只耳朵,权当听夜猫子叫哩!”周月红冷笑一声道;说完转头望着松树上的两只松鼠。

        两只松鼠背靠树梢,各用前爪抱着一颗松籽啃得哔嚗有声。

        在王九安哭哭啼啼的叙述中,周月红渐渐听明白了事件的来龙去脉:

        王九安的爹王木匠,在村里绰号叫做“十二能”的,通过公社武装部的关系,确实已经使王九安穿上了军装戴上了军帽,也确实已经使他三天之后就能跟着接兵的干部出发了;但因手头太紧,王木匠千不该万不该狗急跳墙,趁着暗夜去到大队的林场里偷伐三棵小树,准备连夜扛到公社集上卖了好给接兵的干部买条好烟,不想竟被护林员抓了个现行。最后不但把自己的名声搞臭了,而且还把儿子当兵的事情搞黄了……

        周月红想到“十二能”竟在原定婚期的前三天央托巧嘴婆上门提出退亲,理由是自己家系地主成分,是无产阶级最大的专政对象;一旦两人结婚,不,哪怕仅仅只是定亲,就影响到了他儿子当兵的前程,——当然最大的可能是想到儿子马上就要去往部队飞黄腾达了,所以必得事先甩脱自己这个农村户口的姑娘,——如今却落到这种鸡飞蛋打的地步,不由得畅畅的出了口气,咬牙说道:

        “得,一报还一报!”

        说完转头就走,不想王九安却四肢着地的从后面扑来,一伸手便抱住了她的小腿。

        周月红慌乱挣脱王九安的双手,低声喝道:“王九安,你要干什么?”

        王九安哭撇撇的说:“我爹说了,我不能参军不成,还把老婆给弄丢了。他听说你来了陶岔工地,就逼着我也来到工地,要我和你好好谈谈,希望你能回心转意,争取年前把咱们的事办了!”

        “咱们的事,咱们的什么事啊?”周月红故作不解的问。

        王九安期期艾艾的答:“就是……就是咱们的婚事啊!”

        周月红没有立即答话,只慢慢的抬头望向天空。

        清晨的天空呈着明净的钢蓝色,几绺絮状白云浮在视野尽头处,凝滞般的动也不动。周月红的眼前,渐渐现出了大苦皱的茫然不知所措的脸,还有那双用半片报纸包裹起来的静静躺卧于八仙桌上的布鞋……

        “嗤啦——嗤啦——”

        当初纳鞋底的声音又响在了她的耳边,那首古老的流传极广的《赶嫁妆》歌谣又响在了她的耳边:

        大姐忙开言咿儿吆,

        贤妹们听心间哪嗨吆:

        商商量量把那嫁妆赶,

        点着灯就把□□呀来谈呀儿吆;

        ……

        她永远记得那双耗费了她半个月时间和精力的布鞋。尽管对于这门亲事并不满意,但她毕竟还是为了找到人生的归宿而稍感安慰;按照巧嘴婆的指点,学习别的姐妹的做法,她在王九安来家定亲那天,以一个怀春少女的心态偷偷丈量了他踩在地上的脚印,估算了他的脚码,然后就备齐物料,开始了艰辛的日夜劳作……

        她永远记得那双耗费了她半月的时间和精力的布鞋。在纳鞋底时候,她的右手手背曾被麻线勒得伤痕累累;在绱鞋帮时候,她的左手手心曾被针尖刺得鲜血淋淋;……

        可是,她的真心付出换回来的是什么呢?羞辱,伤害,心痛,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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