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9
载运黄稗草的大队人马被困于野牛岭北麓的山沟里，已经整整三天了。
三天来，尽管空中飘扬的雪片越来越稀、越来越薄终至于无，太阳也偶尔在天空中露一下苍白的脸孔，可是地上的积雪却始终未见融化，道路也依旧关山重重阻隔难行，派出求援的人更是完全不见回音，只岩洞前、大树下的冰凌吊子每天都在增粗变长，山风时不时的犹如刀割般的掠过人面，仿佛发疯女人似的在崖壁、林木和岩石间喘息、呼喊和嘶嚎着。
保管员那里，盛运干粮的拉车已早空空如也，所幸老咕嘎出发时候在车底黄稗草下偷偷藏了小半袋爆炒黄豆，预备路上正餐之外，稍加贴补肚皮；三天里，一百多号人马就都靠着这点可怜的颗粒可数的爆炒黄豆充腹疗饥。
一口硕大的黑乌铁锅支放在路边崖壁根处，锅下烈火熊熊，锅内煮着辣椒秆的开水翻花大滚；不少人手端盛了辣椒秆开水的大碗顺路蹲成一排，吸溜吸溜的奋力猛喝，个个都被辣得满脸大汗，头上热气腾腾。
因为腹中缺食，也因为外面酷寒，喝完辣椒秆开水的人们都不再多余活动，只是回到岩洞里躺在火堆旁，用身体的静歇来抵制胃粘膜蠕动造成的痛苦。
一座稍显狭窄的山洞里，老咕嘎和另外几人分躺在火堆旁的铺盖上呼呼大睡，莲花落背靠岩石而坐，下巴扬起老高不知在想些什么。梁栋和梁巧巧坐在最靠里边的铺盖上，梁巧巧后脑勺枕着梁栋的小腿，无精打采的说：“哥，饿，我饿……”
梁栋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弯曲成圈，“梆”的弹了一下梁巧巧脑门，道：“不叽喳了？花喜鹊也有变哑巴的时候？破收音机也有缺电池的时候？”
“哼。哥，先别得意，我要是说个小秘密，保你前后撵着求我哩！”梁巧巧冲梁栋皱了皱鼻，忽然站起身来笑道。
梁栋咧嘴一笑，懒洋洋的说：“得了吧，前后撵着求你？前后撵着揍你还差不多！”
“好，那我可就说了：那天路上你不是问我怎么知道范晓荷这个名字的。”梁巧巧咯咯笑着冲梁栋睐了睐眼睛，“就这个秘密，你说值不值得前后撵着求我啊？”
梁栋果然来了兴趣，一把抓住差点就要小鹿似的跳开的梁巧巧，道：“说，快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唉，一不小心身陷敌手，既然做不到宁死不屈，那就只好乖乖的老实坦白吧！”梁巧巧装模作样的叹气说着，伸臂拉过梁栋放于洞角的盛物木箱，打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个封面写有“毕业留念”的笔记本翻至某页，交到了梁栋手里。
梁栋低头细看，原来有张火柴盒大小的白纸三面蘸着浆糊贴于此页正中，只在顶端一面留出开口；在由白纸做成的“口袋”里，塞着一张仅露齿状边沿的照片。
“我怎么以前从没注意到这个？”梁栋心里暗自嘀咕说道，同时伸出大拇指，小心的从开口处捻出照片；原来竟是范晓荷的一张半寸黑白照，照片背面用钢笔工工整整的写着“毕业留念——范晓荷”一行墨字。
“原来如此。怪不得巧巧……可是，她又是什么时候把照片放进我的‘毕业留念’本里的呢？”梁栋喃喃低语一句，眼前浮现出了当年在学校里的幕幕往事：
“喂梁栋，借你两滴墨水！”课间时候，坐于前桌的范晓荷忽然转身过来，把钢笔的笔尖伸到梁栋面前。
梁栋把墨水瓶往桌边一推，道：“自己吸吧，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不，我只借两滴！”范晓荷微微一笑，固执的说着，再次把笔尖举到梁栋面前。
梁栋没再说话，拧开自己钢笔的笔帽和笔筒，把笔尖朝下对准范晓荷的笔尖，然后用手轻捏橡皮笔肚，两滴墨水慢慢的从笔尖渗出，顺着范晓荷的笔尖滴落进了笔肚。
“谢谢！”范晓荷冲着梁栋嫣然一笑，满意的转过了身去。
……
“哥，看不出来，你很有女人缘哩！”梁巧巧嘴巴贴着梁栋的耳根，坏笑说道。
梁栋被梁巧巧打断思绪，不耐烦的一把推开梁巧巧，道：“去去，一张嘴无遮无拦，整日里只知道瞎胡咧咧！”
“真的。咱们且把这个范晓荷放到一边，就说那晚你推石头下山的时候，很多姑娘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你。”梁巧巧半认真半玩笑的说，“我当时就在旁边一个一个的打量，在心里替你选未来的媳妇呢。我想，这个可以当我的嫂子吧？不行不行，嘴太大；那个可以当我的嫂子吧？不行不行，眼太小……”
“得，花喜鹊又开始叽喳了，破收音机又开始播音了！”梁栋看看老咕嘎、莲花落等睡觉的睡觉，发呆的发呆，不由苦笑说道。
梁巧巧不管不顾，继续说道：“哥你猜，在我心里未来嫂子的形象是什么？”
“什么？”梁栋抚着饥肠辘辘的肚皮，有口无心的问。
梁巧巧未语先笑，直嘎嘎大笑得喘不过气来，答：“在我心里未来嫂子的形象呀，那是前背锅后罗锅，罗圈腿拐胳膊；大龅牙瘿包脖，塌鼻梁豁嘴圈，左眼眯得像条缝，右眼里长个棠棣花……”
“去去去，说你胖你就喘，说你脚小你扶着墙走。”梁栋无可奈何的笑道，“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你这小脑瓜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呀？”
“哎你别说，最后我还真看上了一位；那姑娘呀，比我大一岁、比你小一岁的模样，头发乌油油的，身量高挑挑的，眼睛清亮亮的，鼻梁直溜溜的，嘴巴红艳艳的……”梁巧巧绘声绘色的说。
梁栋不再说话，只转身过去拿铁筷拨着火堆里的干柴。
看到梁栋没有反应，梁巧巧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哥，那姑娘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帮推车子的人。我已经悄悄打听过了，她叫周月红，是河西村的……”
“再瞎胡咧咧，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荒山老林里，”梁栋回头望望老咕嘎和莲花落，发恨说道，“让你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
梁巧巧根本不吃梁栋这一套，跳起脚来叫道：“你舍得吗？你舍得把你个亲亲的妹妹丢在这荒山野岭上吗？”
梁栋气得叹了口气，闭嘴不言。
“我就说嘛，像我这样才貌双全、可爱可亲的小妹妹，你真能舍得丢下？”梁巧巧摇头晃脑，得意的说。
“才貌双全、可爱可亲我倒没看出来，”梁栋撇嘴笑道，“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招人烦惹人嫌！”
梁巧巧没再争辩，返身走到莲花落跟前小声嘀咕了句什么，莲花落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梁巧巧扯着莲花落的袖口娇声说道：“求你了莲花落大叔，求你了嘛！”
莲花落吃缠不过，只得坐直身体，清清嗓子，粗声哑气的唱道：
驸马爷近前看端详，
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
状告当朝驸马郎：
欺君王，瞒皇上，
悔婚男儿招东床。
……
老咕嘎虽未睁开眼睛，但却右手食指在膝盖上一弹一弹，仿佛在为莲花落打着节拍；梁巧巧则走到梁栋面前，甩袖迈步，嘴巴一开一合，竟和莲花落配合得毫厘不差天衣无缝，乍然望去还真以为是她在唱哩。
他杀妻灭子良心丧，
他逼死韩琪在庙堂，
将状纸压至在了某的大堂上。
咬紧了牙关你为哪桩？
……
莲花落一个“桩”字刚刚出口，梁巧巧忽然“啊呀”一声，仰头向后倒去。
梁栋起初以为梁巧巧又在捣鬼逗乐，意在戏弄自己，因此并未在意；及至看到梁巧巧面色煞白，身体僵直后倒，眼看脑壳就要磕上一块尖利凸出的地面顽石，方知情况不妙，赶紧跳跃起身，伸胳臂从肩后接住了她。
“巧巧，巧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梁栋变脸失色的大声喊道。
老咕嘎、莲花落等听得梁栋呼声悲怆惶急，哪还有心再听再唱，纷纷起身涌来将梁栋和梁巧巧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的叫道：“巧巧，你怎么了？巧巧，你怎么了？”
“掐人中，快掐人中！”莲花落眼看梁巧巧两眼翻白，急忙促声叫道，同时伸出右手用大拇指指甲死死的掐着梁巧巧的人中穴。
老咕嘎说声“我去叫赤脚医生”，便跌跌撞撞的趿上破鞋跑向洞外，头上毡帽被风吹落在地也顾不得返身捡拾。
梁巧巧的脑门、鼻尖上满是针尖样的汗粒，两只眼白使劲上翻，呼吸细若游丝，用极其细弱的声音说道：“哥，我晕，我咋直觉得天旋地转，山洞在转，你的脸也在转？哥，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巧巧，你不会死的。你才虚岁十九，大好的人生刚刚开始，怎么就会死呢？”梁栋将梁巧巧抱放在铺了被褥的藁蒹上，刚要转头跑向洞口，老咕嘎便已带着赤脚医生岁向前闯了进来；岁向前的身后，又跟着许多听到消息赶来围看热闹的人，其中就有小葱和甜甜。
岁向前吩咐梁栋将梁巧巧扶为半躺半坐的姿势，伸出右手翻了翻她的眼皮，又拿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心跳，然后扬脖皱眉，闭目沉思起来。
梁栋、老咕嘎、莲花落、小葱和甜甜，所有的人都把急切的目光落在了岁向前的脸上。
良久，岁向前方字斟句酌的说：“目前看来，应是低血糖、超长时间饥饿，伴随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神经焦虑引发的短暂性昏迷；症候说重不重，说轻不轻……”
“岁医生，你只说需要怎么治就好了！”梁栋焦急的插话说道。
“红糖水，如果能来一碗红糖水灌下最好；可是现在红糖水肯定是没有的，我的医疗箱里甚至连瓶葡萄糖都没有，”岁向前说着眼睛四面逡巡一周，“糖块，糖块也可凑合。你们谁有糖块？”
围观的人全都无奈的摇了摇头。
“糖块，大家谁有糖块？”梁栋发疯般的重复着岁向前的话。
“我有！”
伴随答话，一只手，一只白里透红的手，手心朝上托着一个精致的暗红色玻璃纸包，穿过人缝走进了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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