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安史云游

一年年过去，鹤年的独自旅程，还不是破坏我们感情的唯一因素。

        他对我的态度，他提出来的某些概念，是我们彼此隔阂的症结。

        在吐谷浑的沙漠旅馆里，有一个晚上，我正在欣赏旅行者在上墙壁上的留言诗时，他在一个月不见之后，突然出现，随即大放厥词。

        “青青，你知道吗？对我们狐妖来说，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出现新的伟大领袖了。”他说：“不是那些墨守成规的老家伙，而是一个真正伟大的君主，他将激励我们举行新的法则。”

        “什么法则？”我礼貌性地询问，其实我知道那些不值一提。

        不管我的问题，他兀自喋喋不休。

        “想像一下，”他说：“不是这些依靠人类为生，而像是某些雄伟如大唐王朝的开国皇帝。我的意思是有一位领袖，建立一座专属狐妖的王国，他可以令全世界的狐妖生活在一起，光明正大的生活在一起，我们不再互相猜疑，而是开诚布公，他甚至可以令作坊生产出人类元气，因为我们不再需要人类，所以我们的王国完全可以对人类开放，对，定期让他们来参观，我们没有秘密，不再需要秘密，不再去猎食，不再对人类隐藏踪迹，在他们的心目中，我们就是一些与他们饮食习惯不同的有些特异功能的普通人，仅此而已，哈哈，你说好不好？”

        我讨厌这种谈话，讨厌这种神经质，讨厌这种痴人说梦，然而却也私心窃喜，他跟我毕竟在一块儿，我有伴儿可以谈话，而不必为了聊天去欺骗人类，我不必孤独一个面对没有尽头的一生。

        “可能吗？难道随着你的转化，连人类男人该有的思考逻辑全都丢失了吗？如果人类知道了我们的存在，一个如此强大的物种的存在，一个随时可毁灭他们的物种，他们能安心睡得着吗？再说了，即使我们真的可以自己生产人类的元气，我们就真的对他们无害吗？我们就真的不再去偷取他们的元气吗？难道你忘记了吸食元气的过程是如何美好吗？通过吸食元气，我们会深深地体味出人类的故事，而那些故事，我们无论活得多长久，都不可能拥有，难道你真的忘记了这些对你的诱惑了吗？”

        “难道你就觉得我们活该永远做骗子吗？难道你觉得我们就活该做影子吗？就不能作些改变了吗？”他气急败坏地质问我。

        这些问题我怎么可能知道答案，从某些方面来看，这些问题的答案是那么的不言自明，那么的残忍。我紧紧地抱住他的头，眼中溢出泪水，然而，我口中吐出的却是无用的安慰：“会的，终有一天会改变的。”

        他在我的怀中，用一种虚弱的音调说：“有时候我会想，即然我们是人类眼中的邪恶存在，并且我们真的是他们元气的偷盗者，何不干脆一坏到底？为什么不刮起一阵邪恶烈火，将大地上的一切文明焚烧殆尽？”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我想到了然大师的预言。

        “别担心！”他大笑说：“我不会那么做的，不过我倒是时常会乱想，再过几十年，有什么事会发生呢？难道不会有某位无法无天的家伙出现吗？”

        “我希望没有。”我说：“或者不妨这么说，假如我们之间有谁敢这么猖狂，战争就会爆发。”

        “每一位狐妖都会跟随他的！”

        “最起码，我不会，永远都不要属于任何人或组织，我永远只属于我。”

        “你实在不可理喻！”他说：“在遥远的未来，很可能就有这样的领袖，他会让人类又回到□□裸的恐惧里，我们将毫不费力的痛饮他们的元气。”

        “我几乎期盼有哪位敢于一试。”我说：“因为，我将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地反对他，打败他。如此一来，由于我救人类免于灾难，在我自己的眼里，我会因此变得善良美好。”

        “你有时还真令人费解。”他说：“你对善良美好的信念，固执得几乎不能动摇，然而你吸食元气时可不是那么善良。”

        我脸上自然显出不悦之色。

        他又说：“那些不过是我一时的想法而已，其实，就像现在这样也挺好，长生不老，是多少人类的梦想啊，多好，我们想去哪就去哪，享受这种好处，当然要付出点代价嘛。我们这些奇妙的经历，又岂是人类可以想象？”

        他的话，突然令我眼前灵光一闪，“人类游山玩水，总将感受诉诸文字，李白的《天姥山记》，流传千古，有多少人类知道了我们的经历，为什么你不可以把你的游程给写出来流传人间呢？我们这些奇妙的经历，一定会令人类惊奇的。”他需要一种动力去支撑他生存下去，所以我这样劝他。

        鹤年突然把我抱了起来，开心得像个人类孩子一样，抱着我在沙漠中又跳又叫。我想，这就是他的身体里残存的人类秉性吧。

        他走了之后，我躺在庭院的石头上，仰望天空的星星，仅仅在这陌生的小镇，看到的石刻与墙刻就够我咀嚼思索良久。我知道自己讨厌只有古木参天的地方，人类的声音对我来说，乃是最温柔最甜蜜的音乐。

        然而，我的想法和感觉真的那么重要吗？

        毕竟，鹤年并不常以奇怪的论调来吓我，事实上，他的确比我勇敢而富冒险精神，他的确教了我不少。

        这旅程本身也教会了我们不少，在旅程中，我们不可避免地有时会与人类同处一室而眠，睡着之后现出的狐狸原形，难免会被撞见，设若人们立刻割下我们的头，我们就完了。有一次，我借宿在武夷山下的农户家中，早晨醒来时，发现手部酸痛，好像被烫伤了，右手边是一个人类，早已经死去，这家伙无疑是发现了我的原形，要来毁灭我，却被熟睡中的我紧紧地掐住喉咙，勒死了。

        杀死这个可怜的农夫，并没有令我感到愧疚多少。如果不是我杀死他，便是他杀死我，就这么简单，我不会因为生存之战而愧疚的。甚至我还有些欣喜，不用担心睡着之后现出原形惹来祸事了——睡着的狐类，也同样有自保的本能。

        虽然鹤年跟我的意趣不同，但我不能说他从没有耐心聆听我的时候，当我描述在莫高窟看到的美术杰作时，那些朴实却充满灵气的佛象，那些呼之欲出的飞天，他一言不发地聆听着。当我向他讲述一座用整座山雕刻出的大佛及古老长城背后的故事时，他听得津津有味，陶醉其中。也许他只是看我嘴在动而已，谁知道呢？然而他不声不响又走了，留下我一个走在孤独的街道上。

        我究竟需要他如何？更人性化些？更像我些？妲已的断言纠缠着我。他难道不晓得这些？他一定知道的，我们的距离已越来越远，我的心已碎，我又太骄傲不肯跟他明说：“鹤年，请你留下来陪我，我再也忍受不了孤独了。”

        离开琉球时，我已开始和人类玩起了危险的小游戏，这给我的孤独增加了一些色彩。

        我遇见一个男人，我跟踪这个人，也许一星期，一个月，有时甚至更久，我对那个人堕入情网。在那段时间我会想象着友谊，聊天，与彼此可能发生的亲密，在某些神妙与想象的时刻，也许我会说：“不过，你明白我是什么吧？”这个人类会非常配合地答道：“是呀，我知道你是谁。”真是太无聊了，简直是狐妖的童话！只有在这种童话里，我才能真正被凡间爱人接受，我们融为一体。这是何等可爱可恨的童话！

        在雁荡山，我写了下面的讯息留给涂山氏：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继续下去。我不想探讨真理，也不相信真理，更不期盼从你那里寻获心灵的根脉，但我还是不得不跟你分享我的游记，在这里我有幸遇到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类僧侣，带领三百弟子来此弘扬佛教，虽然他不是传说中那种具有神通的高僧，但他对佛教义理的虔诚，还是令我大为羡慕，作为一个人类，作为一个有自己信仰的人类，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啊，他来自西域，他叫诺讵那，旦愿你也能会一会他。希望你能看到。你的后辈——青丘。”

        就这样在华夏大地漫游，将持续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尽管孤寂，但是渐渐也已习惯。总有新的城市，新的语言，新的未知，可以看、可以听。不管内心多么孤独，我依然一心一意专注在新的行程里。我想认识世界上所有的城市所有的风景，最终，远及蓬莱岛屿，我也不能错过。

        当我们从五台山进入恒山时，鹤年被这片新鲜而奇异的土地彻彻底底吸引住了，所以，他极少出现在我身边。

        而千里之外的长安，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安禄山已令长安人人自危，不仅我所悲叹的人类世界如是，妲已的舞社恐怕也难逃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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