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众生
清晨的薄雾迷蒙,坤灵山屹立在大地之上,仿若仙境。
梵叶提着粥走出堂里,就看见念安一袭白衣,面上罩着白纱,显然是要出门。
待梵叶走近,念安开口,
“法师介意多一个跟班吗?”
眼前人听后愣了片刻,而后轻轻笑了笑。
“看这天色,晚些怕是要落雨,梵叶去取把伞过来。”
——
林间小道潮湿,带着晨时薄薄的一层云雾。
今日是释空小和尚跟随梵叶下山,如今这小和尚一路蹦蹦跳跳,念安看见他蹲下身去,用食指沾了露水,轻轻点在自己额间,留下一抹湿痕。
“雾散腾腾,浮着成露,一切皆由心生,心净故众生得净。”
梵叶清澈的声线在林间回荡,念安踩着石阶,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
出了坤灵山,让念安有了种再入尘世的错觉。
山下的城镇唤作垣城,因得佛山庇佑,幸而免于战事。
可即使如此,城内光景也大不如从前。
念安亲眼面对这座小镇,不由得皱起眉来。
垣城的南巷主干道旁,虽有集市小摊开放,却也零星坐着不少流民。她看见一位老妪倚着街角的墙根,无力地垂着头昏睡、一个男孩跪在破碗前,碗里不过零星几个铜板。不远处装草的木车上挤了三个人,骨头几乎都要刺破了他们的皮囊。
垣城尚且如此,铁蹄踏过之地只怕是更为破落。
历史书上往往都在陈述战争的结果,或者战后造就的伟大帝国,却常常吝啬笔墨来描述这些人间惨象。
事实上,政治的角斗场下,从来不乏普通百姓的尸身哀嚎。
虽然能料到乱世流民的模样,可眼前这一幕,还是让念安不自觉攥紧了拳头。
一瞬间,她想到昨日梵叶眼中的悲伤。
连她都触动的画面,更不用说眼前这位悲天悯人的佛子了。
梵叶将粥放在了施粥棚里,念安拿出木碗摆在桌前,看梵叶将碗一个个盛满。
其中有些流落的百姓还能走到棚前,双手合十道声佛号,取一碗粥喝。遇到不能行动的,念安就与梵叶端着碗亲自送过去。
平日素来活泼的释空此时也静了下来,小手端着热粥递给流落长街的百姓。
或许是接受了原身太多的记忆,竟然让念安对脚下的这片土地也有了份认同感,对待流民的动作愈发轻柔,甚至都没注意到她衣袖上沾染了灰渍。
晌午的时间就在白粥的热气中悄悄散去。
休息喝水的空当,梵叶无意瞥见念安袖角的污痕,见她视若无睹的模样,他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
念安正一个劲儿的补水,没有注意到梵叶别样的眼神。
.
二人施完最后一碗白粥,便拿着空碗回施粥棚。
谁知,念安刚转过身,一个小而有力的身影就撞了上来。
“呃…”
她被撞得踉跄一步,发出一声奇怪的闷哼。
身旁梵叶扶住她,听到她的那声闷哼,不知为何觉得好笑。
他唇角弯了一下,抬眸看到念安正幽怨的盯着他,又立马正色。为了隐瞒身份,他改口唤她施主:
“施主可有事?”
“……”
念安看着梵叶面上的变化,嘴角发抽。
果然慈悲为怀什么的都是骗人的!
她站稳身子,看向罪魁祸首——这个抱着钱袋的男童。
本来男童被撞的也是一懵,然而反应过来之后,他一言不发,急忙绕开二人向前跑去。
念安正疑惑,一阵红色的旋风就刮到她面前,揪住了面前小童的衣领。
“臭小子,还敢跑?!”
待念安定睛一看,原来面前的这阵红色旋风,是位红衣的姑娘。
她的长发高高束起,俊俏的小脸上正被怒意席卷,身上穿着利落的红衣,一根九节长鞭松松垮垮的系在腰间。
男童还在她手下挣扎,红衣女子撇过头来看向眼前二人。
她的眼里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
“在下重舟,多谢二位贵人出手相助。”
念安看着这位“女侠”,其实她很想道出真相……
重舟从男童手里抢回了钱袋子,将他提溜到自己面前。
“你小子有手有脚,干嘛偷我东西?”
男童死命挣扎,依旧不发一语。
“问你话呢!”
见男童这副模样,重舟气得伸手摸向腰际的九节鞭。
“施主且慢。”
梵叶轻轻开口,止住了重舟的动作。
他蹲下了身子,与男童平视,目光温和澄明。
“你的家人呢?”
男童虽小,却也对佛子敬仰有加,他低下头不再挣扎。
“要是不想说,我先带你回家。”
说罢,梵叶起身,去拉男童的小手。
“…我阿娘没有力气,吕大夫说她生病了。我阿爹,阿娘说他享福去了……”
男童开口,声音只是刚好能让人听见。
念安听后,抿起了唇瓣。
只怕是,又一个破碎的家庭。
身旁的重舟也收敛了怒意,声音依旧洪亮,却少了一分苛责:
“有这事怎么不和我说。”
“先带我们去看看你阿娘吧,或许我们能帮上忙。”
念安俯身摸摸男孩脑袋,接着看向梵叶。
梵叶点点头,他也正有此意,便让释空小和尚先回了施粥棚,等他们回来再一同回寺。
“我也和你们一道去吧,”
盯着男孩低垂的头,重舟开口说道,
“二位用饭了没有?”
她扬起下巴,对准不远处的包子铺。
“姑娘不用客气,我们一会就回去了。”
念安回绝了重舟,虽然看她一副侠义直爽的模样,可乱世之中,她还是不敢轻易与他人扯上什么联系。
谁知,这姑娘却锲而不舍。
男童领着梵叶走在前面,念安跟在二人身后,不一会儿,重舟从后面追了上来。
她右手拿了一个肉包塞进嘴里,将左手上的包子递给梵叶,又拿了一个给了念安。
“佛子放心,你的是素包。”
接着,重舟将最后一个包子塞进男童手心,她嘴里咬着包子,嘟嘟囔囔的对着男童出声:
“买多了,别浪费。”
见状,念安也不好再推脱,便如此吃了起来。
肉包的口感一般,但在秋日有些冷瑟的风里,发烫的肉包已经足以温暖口腹。
.
顺着南街走了片刻,只见一队玄衣卫队从酒楼里大步迈出,来势汹汹。
念安避开卫队的目光,暗自加快了行走速度。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一行人经过卫队时,为首的男子开口叫住重舟,
“等等——”
梵叶与念安皆是一顿。
卫队队长上下打量着重舟,见她腰间系着的鞭子,眉毛忽地蹙了起来。
“来人!把她带回去。”
“凭什么?”
“城里出了件命案,有人说你和死者发生过冲突。”
重舟方才平息下的火气又冒了上来,
“你什么意…”
见她右手摸向腰间,念安忙握住她手腕,止住她的动作,
“姑娘稍安勿躁。”
男子将目光转向念安,自然而然也就看见了她身旁的梵叶。
“大法师?”
男子有些吃惊,似乎没想到梵叶也在。
梵叶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是城内出了什么事吗?”
“啊,是城东贾商的小公子,今早被发现死在了米仓里。有人说看到小公子和一位红衣使鞭的姑娘起过争执,我与兄弟们才负责来巡逻破案。”
听到这,念安余光瞥了眼重舟。
眼前这姑娘虽然性情,可如何也不像是随意伤人性命的人。
“大法师放心,我等不是武断庸乏之辈,叫两位姑娘前去也是为了帮忙破案。”
念安一挑眉,两位姑娘?!
意思是她也要跟着去衙门是吗?
这锅她不想背啊…
“今日梵叶与这位施主一同布施,临近中午方才遇见这位女施主,不知其中可是有何误会?”
言下之意,念安与重舟并不相识。
男子脸上露出犹豫之色,他思量片刻,还是道,
“还是请两位姑娘去衙上一叙吧。”
要不是念安一会要去衙门喝茶,她都得为这名队长数个大拇指,可真是秉公断案的好苗子啊。
梵叶看一眼念安,随后道,
“那梵叶与施主同行。”
念安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梵叶走回施粥棚,让释空先提着空桶回寺,又与那男童耳语了几句,就回到了念安身边,几人跟着卫队走去。
重舟满腹不愿,虽然也老老实实跟着,但眉头却始终紧锁着,彷佛在担心着什么一般。
.
去衙门的路上,梵叶的步伐略一停顿。
空气中,有一股梵香的味道。
不,准确来说,是一股不同于佛寺供奉的、奇异的梵香。
“怎么了?”念安见他停下,问道。
梵叶敛眸,
“…无事。”
.
回衙门之后,念安才知道重舟为何心存顾虑。
——原来她竟是西境人。
整个陵川虽分为东西南北四境,可西境却因喜战乐伐而受到其他三境的排斥,在他们心中,西境甚至可以直接与战争画上等号。
在北境边陲的这座小镇里,重舟的出现无异于一颗石子投入湖心,惊起了圈圈波浪。
重舟闭口不提来北境的原因,知府一怒之下将她收押在衙门里,而为念安和梵叶在衙门外包了个旅舍,让二人先将就休憩一晚,待明日再做定夺。
听说致死凶器是九节鞭之后,其实念安心底知晓,重舟与此案应是没有多大干系,如果她是凶手,她也定不会用自己随身佩戴的九节鞭将人杀死。
这不明晃晃的告诉别人,自己是凶手吗。
只是这背后之人的用心,颇引人深思罢了。
她坐在二楼窗边的小凳上,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方才梵叶说有事出去一趟,如果她没猜错,他大概是去了小男孩的家里。
半个时辰后,梵叶从舍外回来,他上了二楼,轻叩房门。
“施主睡下了吗?”
念安起身开门,请他进屋。
“法师。”
她来到桌前,翻开新的茶杯,为梵叶倒上茶水。
“那男童的娘亲如何了?”
梵叶见她猜中了自己的去处,也就没再隐瞒,
“肌体劳累,忧郁过度,状况不太乐观。”
“他爹爹…”
“去了前线,几天前传回消息…”
他没再说下去,念安却已了然,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心病难医,待明日我再与法师去一趟。”
……
梵叶的目光在屋内扫视一番,案几与床铺皆属陈旧,这些他能住得惯,可对于念安就显得有些委屈了。
“此行委屈公主了。”
“是我要与法师前来,没什么委屈与否,”
她转向窗外,已是月悬正空,垣城的主干道上仍有点点灯光闪耀,
“你看,那里还有人在叫卖。”
梵叶随着她的视线看去,明明只是那几盏灯火,却意外的驱散了长街的凄冷。
就好像生命的顽强,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能从逆境中绽放希望。
因为他们在挣扎,在热爱,在踽踽前行。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他轻轻开口,吟诵出法华经书中的佛偈。
念安侧过身子去看他。
长街上细碎闪亮的灯火,此刻彷佛都映进了梵叶眸中。
她相信,她眼前的这束明灯,定会在不远的将来,传遍万城千巷,驱尽世间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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