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暗潮无声
“先生，你醒了！”
是忠烈王的声音……
头疼欲裂，明隅艰难睁开的双眼又微微阖上，暗查自己目前的状况。
全身乏力，心肺处像有火在灼烧……
泠泠水响。
笏君卿在倒茶，清脆水声传入耳中却剧烈如雷鸣，仿佛化作钢针穿刺混沌的脑海。
“唔……”
明隅忍不住闷哼，却吓到了正端水过来的人。
“先生怎样了？何处不适？吾这便去请药师！”
看到明隅愈发痛苦虚弱，笏君卿不敢耽搁，转身去推门，正好撞上前来查看情况的医者，刚欲开口，却见药师做了个噤声手势，将他拉出了房间。
“麦在屋内说话，他现在状况听不得响声，会十分痛楚。”
“啊，是君卿方才吵到先生了。”
药师先前在与月才子探讨局势，分*身无暇，笏君卿对明隅感激又愧疚，这才主动前去看顾，却不料不识病理好心办了错事。
见他惭愧不安神情，药师安慰道：“免担心啦，你们的大英雄没这么脆，更不会计较你笨手笨脚不会照顾人。不是说要安排人手召集王府分地培养的接续力量吗？你尽快重振忠烈王府，才是不辜负他一番苦心付出。”
“嗯，笏君卿明白，必会以公事为先！只是先生这边似乎情况不佳，不能缺人照料……”
了无之境现在除了忠烈王没有其他“闲人”了，安排王府下人照料笏君卿又觉得不放心，总不会真让阿九这个孩子去照顾病人吧？
“哎呀呀，我看你是被他突然昏迷吓到了！安心，明隅要是知道你把他看做这么柔弱这么需要照顾，估计会害羞……哈哈！”
‘……无奈也许会有，害羞不可能吧？’
笏君卿自问接不来药师这种程度的调侃，只能当做没听到后面半句话，告辞去处理王府事物了。
推门的动作极轻，脚步声几乎听不见，烟斗也罕见地被熄灭收起，药师转入床幔掀起的正面，眉头狠狠一跳——
病人自己坐起来靠着床柱，咬牙用手努力撑住床沿，额上浸满汗珠。
无声叹了口气，默念着‘这些人都这样没什么好奇怪的不用生气’……药师无奈走上前，将病人重新安置躺好。
明隅在强行起身却心慌发冷突然动弹不得的时候就心道要遭，如今被慕少艾抓了个正着，知道是自己莽撞惹医者生气，耷拉着眉眼任他训话。
“你需要充分休息不能妄动，耐心些好吗？”
却是轻柔的声音和风般传入耳，而后有手指轻轻抚上双颞，按揉间带着小心翼翼的力道。
仔细观察病人听到自己声音时没有痛楚皱眉，药师依然用最轻最柔和的方式说：“这样的声量可以吗？若是头痛加重麦强忍，要告知我。你现在的状况极其容易受到外界侵扰，敏感一些很正常……”
慕少艾这种态度让明隅有些懵，不是总说病人没人权、不知道好好养伤就得被教导么？
眨了眨眼问道：“我，唔……状况很糟？”开口才发现声音嘶哑无力，喉咙干涩刺痛。
喂他喝了些水，药师方道：“明隅，你发烧了。”
……怎么可能？
明隅双眼暗沉迷茫，直愣愣看着慕少艾。
哎呀呀～某人如此呆滞的神情委实难得一见，药师暗自欣赏了一会儿，才好心给他解惑。
“正常来说你当然是不会生病。此次外伤以及内元损耗倒是小事，凭你功体三五日调理当可无碍。但是，你知道自己什么伤最棘手吗？”
心神受创严重！
慕少艾确诊这一点时也十分惊讶，以明隅的心性以及自控能力，让他突然七情暴乱难，冲击心神到这种地步难上加难，即使狂龙再擅长诛心也不至于伤这么重吧？
他暗自估计内中还另有缘由，但是那可能是明隅隐私，即使愿意说出来，也不该在人还这么虚弱的时候探讨……
“七情激乱首伤心神，再伤五脏，头痛力虚以及心肺炽痛都是此伤表现。更甚者，外邪入侵，或是走火入魔，或是招至疾病。所以麦不好意思了，发烧是受伤所致，并且使人控制力下降比往常脆弱。你啊，安心休息就好免苛求自己。”
慕少艾伸手试了下他额上温度，又轻笑：“哈，看你样这可是难受的厉害？还口渴吗？”
舒和细微的声音滴滴渗入，驱散些许灼烧感，一点一点平稳了因莫名脆弱而难安的心绪。
药师说着又轻轻执起壶，让水流贴着杯壁缓缓滑下，避免击出声响。
“慕少艾，你这么……温柔，我会以为出事了……”
“哎呀呀，真让人伤心，原来药师我在明隅眼中不温柔才正常～”
……不，只是以前我受伤你还会训斥我……
慕少艾看着他泛着水汽眸子，朦胧中还叫人不由得解读出了一些委屈的意味……无奈扶额，默默叹了口气。
“明隅，你现在讲的每一句话、每一神情、每一举动记录下来都能成为‘黑历史’，等你病好了之后肯定想要毁尸灭迹的那种！”
“……”
总算是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病人往柔软的棉枕布衾里藏了藏，声音闷闷地传出。
“我需要数日……会很快好转。”
药师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发现他连头都蒙起来了，不禁失笑，又“嗯”了一声让他听到。
心下却想，心神伤到这么重只能长期养护调理，哪里有数日好转的道理？数日，唉……能彻底退烧别再反复生病就算好的了。
眼下众人在排布使用“阿那律眼”窥探魔界全境一事。先前羽人从罪恶坑取回这粒能透视天地之外异界的法宝，佛剑分说便尝试使用过一次，可惜遭到魔界袭击而失败。
如今萍山现世，借萍山升空正可再试‘阿那律眼’，魔界方已知晓正道拥有此宝，必也针对性排布计划……
如此大战之下，慕少艾也只能将明隅当真交托给了懂事的猫少年阿九。
——————
明隅不喜虚言，说是数日好转便真的是数日。
“阿那律眼”之战最终功成，待慕少艾回转了无之境时，便看到本以为还躺在床上的某人正跪坐在清澈溪边，探着身子给猫少年阿九捞虾。
“……麦纵着阿九了，伊喜欢吃糖不喜欢吃虾，捞起来也是拿去玩而已。你自己需要好好休息。”
顾虑到心神损伤严重的人只适合哄不能责骂，药师缓步向他们走去，神情语气都特别温和。
坐在溪边的人竟没及时搭理他的话，伸进水里的手荡开泥沙，指尖拎着一只青壳半透的两寸长河虾递到猫少年手上。
看着阿九兴高采烈捧着虾去玩了，滴着水的手轻轻甩干，他转过身，直接把脉门送到医者面前。
慕少艾端详明隅如往日般平静和肃的神情与清明深邃的眼，有些讶异，待把了脉更是大为惊讶：心神之伤较之自己离开的时候好转过半，已经不算严重……
见医者吃惊的神情，明隅双眸染上了点点笑意。
知道慕少艾好奇，他简单解释道：“我的情况与自身修行经历有关。而且……此伤不仅是受到刺激所成，多半还是当时为了不在狂龙面前露出破绽，强行压制情绪所肇。我本身不会长期七情过激……”
慕少艾扬了扬眉，总觉得他这句话中无论是“自身修行经历”、“受到刺激”，还是“不会长期七情过激”都大有玄机，盯着他那张脸却又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能暂时放弃追问。
药师知道明隅日常并不会刻意遮掩想法，淡然只因本身就有些天塌不惊的气度，是以要发觉他的细微情绪只需要一些了解和细心；然而这人一旦故意收敛情绪就没戏了，即使修炼成人精也别想看出什么。
“罢了，有任何不适都要及时告知我，陪人谈心药师我自问算是擅长。我不想等突然出了事情再操烦……”
“话有深意，最近有什么突然之事让你很操烦吗？”
明隅看慕少艾回来的情绪尚可而且并无重伤，不像是局势难解，心道此次计划应该是成功了吧？
“免多想，此战功成，魔界全貌嘛——佛剑分说的发现很有意思，等你伤势彻底无碍我再告知你。只是有一些私事……哎呀呀，说起来，也跟罪恶坑有关……”
让慕少艾操心的私事，与罪恶坑有关？
“羽人非獍。他出了何事？”
“哟哟哟～猜真准！现在是换你想陪我谈心吗？”
“不想听我的看法吗？”
主动陪聊是希望能让朋友缓解一下烦恼与压力。明隅放松靠着溪边垂柳，神态安和眉目清透，看起来如往常一样沉稳可靠。
药师不由轻笑，随意坐在了他身边。抽出烟斗，点上，长吸了一口。
“羽仔早前去罪恶坑去拿阿那律眼，归来后不久，他的师父‘月不全·孤独缺’也从罪恶坑出来了，说是狂龙有令要追杀逃出罪恶坑的羽人……唉！羽仔很敬重他师父……”
月不全·孤独缺……这个名字之前听过，在水晶湖见到的那个出门带床·诀尘衣曾提起。
明隅琢磨了一下罪恶坑中人的心性，问道：“他的师父想杀他吗？”
药师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最无奈的是，他的师父故意展现出嗜杀邪恶的一面，逼羽人相杀。可实际上却只是为了羽人好……”
……罪恶坑还有这种好人？
明隅眼中的质疑非常明显，对罪恶坑的敌意与排斥感多到要溢出来了。
“咳，”见他有一些咬牙切齿的倾向，药师想笑又突然想起他心神受伤就是在罪恶坑，立即没了笑意。
“孤独缺确实曾是一名十恶不赦的凶残之徒。但是，他最终厌恶了杀戮……而且他对羽人是真的用心良苦……”
发现医者连连叹气，估计不只是出于对他们师徒相残的不忍，明隅问道：“慕少艾，是羽人非獍状况不佳，让你担心吗？”
“如果你问指身体状况，不是。他们已经决斗结束，羽仔胜出，孤独缺断了一臂。如果是问心理状况，很糟……”
慕少艾又想摇头叹气，最终只摩挲了下手中烟斗。
“羽仔抱着结束孤独缺恶行的信念决斗，断了师尊一臂后却发觉这是师尊为了让他接受自我、解开心结，甚至……唉，他怎么会好……”
……
明隅心道：看起来他师尊的好意没起效果？话说这种做法要想解开羽人非獍的心结，本身就比较奇特吧？
猜到他在想什么，药师低声解释。
“……孤独缺虽然做法过激了些，想法其实有理。我也罢，羽人其他朋友也罢，都担心触及他内心的伤痛，却不知伤口一直放在那，早就溃烂了……孤独缺希望羽人面对旧伤，麦逃避。”
话到这里他已不由显出深深自责：“如果我早一点采取积极些的方法处理，也许不需要看他们走到这步……”
原来如此。慕少艾部分认同了孤独缺做法的可取之处，明隅自然相信慕少艾。
他只劝道：“不必要的自责与妄测。不是你的责任麦随便担。”
药师反问：“真正挂心之事，哪里能将责任划归的那般清楚？”
发现自己也得承认这句话，明隅顿时没立场相劝，便宽慰道：“人没死就有希望，羽人非獍有希望治好心伤，孤独缺有希望师徒和解。”
药师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只是他们两人一个做了好人，一个现在开始在赎罪了，还不知道罪恶坑那边怎么解决……孤独缺把事情搞到这么沉重而且这么急着逼迫羽仔，也脱不了狂龙一声笑的干系……”
明隅沉默不语，再次思考起杀掉狂龙的必要性与可行性。
“哈，不知不觉竟然用我自己的低落情绪去搅扰你这个本应该保持心情舒畅的人，药师我难得这么失职。”
慕少艾见他暗自沉思，摇了摇头打断。也是明隅恢复的太快，心态看着也十分平和，让药师诉间时不时就忘记了他的伤势。
“先不说这些，我想邀请你去参加一件喜事，之前我已经邀请到羽仔了！”
“何事？”
“鬼梁兵府的少主鬼梁飞宇即将大婚，府主鬼梁天下广发英雄贴请大家去喝喜酒！他们此次应对魔祸也有出力不少，眼下战事稍歇，我实该去捧场顺便表达一下感谢。你跟羽仔都适合出去散心——虽然你是养伤他是郁卒。一起吧？”
“……你参加一位陌生人的喜宴，带两个人去？”
明隅脑海中很快冒出“蹭吃蹭喝”四个字，并且体现在了脸上给不知道害羞的慕少艾看。
“哎呀，冤枉。纠正你两点——第一，鬼梁天下与我都跟残林之主皇甫笑禅相交甚久，算不上太陌生；第二……”
药师从怀里摸出一份请帖递过去，“都说是广发英雄贴了，其实本来就有你的啦！只是随便你去不去而已。”
接过请帖，按理明隅是不会去参加陌生人的喜宴，但是慕少艾邀请了，而且……
“去。秦假仙说‘无所球’在鬼梁兵府失窃，我想打听一下消息。”
“嗯？那只‘萤玥石’做成的石球？你好像有说自己用过，难道是你的东西？”
“不是。无所球直径超过手掌，我用过的萤玥石小很多。此物功能不凡，最好能尝试找回。”
“有内情哦！该不会——做成那只石球的萤玥石内中有你用过的一份吧？听秦假仙转述蠹鱼孙的意思，那只球是用世界上最后的萤玥石制成，你又认识蠹鱼孙……”
……你有这么喜欢听八卦吗？居然还猜的挺准。
“无所球大概是蠹鱼孙主人之物。我曾请蠹鱼孙的主人测一份……结果，萤玥石是给对方的报酬。”
明隅说道“结果”时不经意低垂了眼帘，停顿一瞬，又很快带过了，却没有发现对面慕少艾看着他目光微闪，露出几分复杂担忧，在他抬起视线时又恢复成温暖笑意。
“呼呼呼～你居然也会对宝物上心。那我们就这样说定，到时一同去喝喜酒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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