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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你想潘氏主持中馈,她却会要你的命


我叫迎儿,是武大郎的女儿,年方十二。

        因我爹爹武大,恁个三寸丁枯树皮模样,她嫁与他,是好一块羊肉,落在我爹爹那狗嘴里。

        是以,后娘骂我没出息,是下贱胚子。

        没人瞧得起俺们父女,连带她也直不起腰杆。

        可惜,偏偏我爹爹续娶了她,一个张大户家的使女。

        起初我以为,我又有娘了。

        可这后来的娘,与我想的,委实不一样。

        对我,潘氏金莲动辄打骂,当丫鬟婢女使唤,甚者她与那西门大官人勾勾搭搭,也不闭着我,却是让我望风,免得让我爹爹知道,丢了脸面。

        她却也还知道要些脸面,又怎的去兜揽我叔叔?

        若我是她,约莫也心有不忿。

        因我叔叔与爹爹,到底一母同胞兄弟,怎的武家大郎那副遭瘟的模样,三分人七分鬼,可武二郎却身材健硕,孔武有力,赤手空拳上景阳冈,能打死一条吊睛白额虎。

        我终究不是她,做不来药死丈夫的事,只落得爹不疼,叔叔不爱,后来又把我丢在姚二叔家,嫁与人做妻小。

        没过两年安生日子,一朝分娩不顺,魂归地府,后来种种事,我却不知道了。

        我不知游荡多久,天灰蒙蒙,地也灰蒙蒙,看不到尽头,只眼前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烈焰红霞,前头一座低矮的木板桥,桥的那头隐约有个老婆婆,面前正熬着一口大锅。

        我曾听过庙里老师傅与姚二叔娘子讲经,说九泉之下,有黄泉路,有奈何桥。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前尘往事,也就尽忘。

        该往哪儿,就去哪儿。

        可人有时就恁个轴样儿,想忘的,偏偏忘不掉,要报的仇,当下就要报了,还等什麽来世?

        魂灯引路,我来到孟婆跟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破军乱世,星宿反叛,人世间乱成个甚么样子,劳累我老太婆哟,”孟婆旁若无人在那嘀咕,须臾舀了碗汤递与我。

        我紧了紧手上的包袱,小心接过,道:“有劳婆婆。”

        不曾想孟婆却不放手,只拿眼瞧我,又看着我的包袱,脸色变了,仰头朝对岸大骂道:“牛头马面滚过来!拘错了魂,等阎王老子回来有你们好果子吃!”

        隔着河对岸,却见两道影儿赶过来,忙不迭在孟婆个门前作揖拱手,那模样我看着甚是好笑。

        若非二人要抢我怀里包袱,或许我就真的笑了。

        “把孩儿还我!”我嘶声裂肺,夺手要抢,那是我生下,却没能活下的孩儿,与我同在一处,为何要抢?

        孟婆抬手将那锈的不成样的勺子,对着我脑门就是一敲,道:“本应要这孩儿,你却是来错了。”

        我登时就昏了,眼前一黑,耳中隐约听得几缕声息。

        “原是肉身已毁,天伤星即将临世,且送还其命格变动之时,弥补咱这次过失,有何造化,端看她如何行止。”

        “马面兄说的在理。”

        “回去吧,你孩儿自有好去处。”

        有好去处,我便放心了。

        我睁开眼,看见泛黄帷幔飘动,鼻尖翕合,屋里隐约弥漫着硫磺味儿,耳边有划拳吃酒的笑闹声。

        烟花爆竹,猜拳行令,是哪家办的好事?

        我却是真的回来了?

        一下翻身而起,正瞧见床头站着个人,身不满尺,矮模矮样,除了卖烧饼,其余甚的都做不好的人。

        “迎儿,你别躲着,今日爹爹娶妻,我知你胆小怕事,不敢见人,可你娘才进新房,多早晚你去倒茶磕个头,”我爹爹武大,站在炕头正对着我苦口婆心,全让不知我是死过一回的人。

        我道:“爹爹,我娘早死了,你又与迎儿弄个后娘来,迎儿不想要。”

        我暗自腹诽,孟婆怎的不把我送早一天,一天也好,我定要把这门亲事搅黄了,为何偏偏是潘氏进门这日,真气煞人。

        爹爹道:“你这话可别再说了,这是张大户与的,又不要我一文钱,再说咱还住在人家这处,怎能推了,况且咱爷俩个,家里还要人主持中馈,你娘有好针指,你往后多学学。”

        依旧为着这等好处,一字不改,爹爹说了与前生同样的话。

        我道:“爹爹且等等,我做了个梦,梦里不甚好,迎儿怕。”

        爹爹全然没留下,摆摆手道:“怕个什么,你快倒茶去,你娘等着呢。”

        说罢,也不等我再言语,人便走了。

        我苦笑,如此迫不及待,你想潘氏主持中馈,她却会要你的命。

        等我出了房,往厨下倒了茶水,送到新房里。

        潘氏坐在梳妆镜前,卸下钗环,匀了口脂水粉,从镜子里看我。

        “娘,喝茶,”我低低叫了声。

        潘氏甩开帕子,不咸不淡觑了眼,道:“去,把我那大红牡丹织锦外裳浆洗了,要磨破一点,仔细你的皮。”

        说罢,也不看我手上的茶,依旧坐在炕上,又道:“跟你爹说,今晚别来我这,正累着呢,我却是伺候不得他的。”

        我乖乖进里间,把搭在屏风上的外裳取下,离了屋子,在后间壁遇到爹爹,把潘氏的话与他说了,我瞧见爹爹老大不自在,却不敢言语。

        与我,也没甚么好说的。

        我倒是乖觉,把衣裳浆洗干净,晾在后院衣架上,风细细,垂着裙衫来回摆弄。

        左右潘氏进门不过十八九岁,比我且大了六七岁罢了,想也是我曾经恁个傻,怕她作甚,要真干架,结结实实闹上一回,便罢了。

        只现今我不想与她正面对上,至少不是现在,少不得听潘氏吆五喝六的骂。

        才歇会儿,又听潘氏在楼上喊,道:“好娇态惯懒贼奴才!叫你几声不应,要我孝顺你不是?做什麽大家小姐样儿,不由我打你来!”

        我往楼上去,远远站着道:“娘别气,小心身子,我刚刚热了水,你且要洗澡不洗?”

        潘氏道:“有吃的没有,捡几样小菜我吃酒,一遭来了这漏风漏雨门头,要啥啥没有,没让人饿得慌。”

        话里话外,道不尽的嫌弃。

        我筛了一壶酒,装了两碟细果子并三四色糕点,都端与潘氏跟前。

        她捡箸吃一口,俱都吐出来,立时骂道:“没牢靠的贼怒!这却是个甚么腌臜玩意,怕不是想毒死我!那忘八没得教你怎么伺候我!给我弄这些个东西!”

        若是可以,我约莫是想毒死你的。

        我眼觑着那碗子果碟,寻思真扣潘氏脑门上,会是个甚么光景。

        不等我下决心,那潘氏却已伸手过来,尖指甲掐我皮脸子,登时两道血痕留在我脸上,待她看着得意,才放了我。

        我当下就大哭起来,嚷得震屋破瓦般,压根不似前生被潘氏折辱时,时时忍着不敢吭气儿。

        我爹爹不知在哪处冒出来,瞧见我这副可怜相,又看了看潘氏。

        潘氏抢先道:“贼馄饨虫!看个甚么东西!不过捏她几下脸皮,号丧呢?就要她命了?赶紧将人扯开,没得在跟前晦气。”

        许是她也知道今日头一回来武家,做的太过让人非议,装这样子让爹爹把我拉走。

        我依旧在哭:“我要叔叔,叔叔怎的不在家,他要是在,必是无人干打骂我的,呜呜呜……”

        我爹只不做声,拉着我要走,偏是我的话撩起潘氏机锋来。

        潘氏眉眼倒竖,掐着腰扬起声:“贼龇牙囚根儿!谁打骂你来!指着话头说谁呢?还有,甚么叔叔在不在,我倒不知还有别个叔叔,他到底是哪个?敢情与我较量起来。”

        我见潘氏上钩,一把甩开我爹手,道:“我叔叔是我爹爹同胞兄弟,长得好相貌,顶厉害人物,莫说清河县,便是整个东平府,也少有我叔叔那模样,比我爹不知厉害几倍功夫,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英雄!”

        我说的且是事实,纵使我爹不高兴,也管不得许多。

        前生之时,潘氏不就是要兜揽叔叔,合个姻缘么,如今先把人勾着你,我也不是恁个好说话了,到时少不得要动些手脚。

        潘氏眼眸发亮,再看眼前三寸丁的武大,暗恨张大户把她送到这样人家,前生没修福气才撞着他来!

        潘氏问道:“当真有恁个厉害,我怎的从不曾听说过?”话里却是半信半疑了。

        武大见了,道:“娘子少话,我的确有个兄弟,虚长你三岁,一年多前分开,他许是在沧州那处,也不晓得做些什麽,这才没与娘子说,等他来了,你必定喜欢的。”

        我心底冷笑:可不就是喜欢么,都堂而皇之勾搭上了。

        我爹好容易将我从楼上带走,见了我脸那两条血沟子,连多问一句也没的,如前世一般,任由潘氏拿捏我,我的心早就凉的如七九寒冬,没一丝暖意的。

        我只得往隔壁王婆拿去,寻了些药,自个儿抹上,虽说那老虔婆也不是甚好人,对我这副小可怜虫模样,不妨施舍点善心罢了。

        一连几日,潘氏话里话外打听起我叔叔武松来,便是没见着人,只听我舌灿莲花,把我那叔叔说的几番厉害,便心满意足,更越发瞧不上我爹爹,当然,也就不曾再多打我一下。

        记得我亲生的娘还在时,便说我性子懦弱,胆小怕事,将来许了婆家,少不得吃亏。

        我娘这话对了,前世我被姚二叔寻了人嫁出去,可不是吃了许多苦头。

        费了几年功夫才立住脚跟,脾气见长,可惜一遭命送黄泉。

        这性子,多是比以前不同了。

        我打王婆茶摊回来,手里拎着烧饼篮子,正要送入灶间,忽而听到有男子声响,还有潘氏娇声低语的笑意。

        算算日子,那在景阳冈上,徒手打死吊睛白额虎的武都头,怕是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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