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面
“将军此番盛情相邀，却之不恭。”阿律奇对异样不加理会，面上带笑，心道这可是你自找的。
“既如此，那索性打一场罢。”
‘那索性打一场罢。’那人一身朱红，金丝盘踞左肩，一只手横刀平展，唇边带笑。
眼前与过往交迭，段如行双眸明灭不定，暗中握紧剑柄，只平声道，“好极了。”
“得罪。”阿律奇礼节性颔首，行的竟是东荣之礼。
“得罪。”段如行亦同样回礼道。
阿律奇眼中笑意渐收，刀刃滑落斜指黄土，手上筋骨分明，俨然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只一瞬，两人便刀剑相向。
阿律奇招式狠辣，有如亡命之徒，较之段如行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下腰避开剑锋，刀口入地三寸，抽刀翻跃起身之际，借力踢向对方，段如行征伐沙场多年，反应敏捷，瞬息顿悟，抬腿横扫而去，巧妙借力，退至一旁，眼中幽深渐浓，一个念头愈发剧烈，阿律奇亦横刀立于另一侧，并不言语，又是一身肃穆黑袍，四周寂静，只听得衣摆飒飒作响，面具下非但不见半分怯意，反倒笑意盈盈。
这一回合下来，竟是谁也占不到便宜。
“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段如行忽然开口道，语气舒缓，细看却是眼中复杂翻涌。
“哦？”阿律奇似笑非笑，不以为然道，“如此，实乃鄙人荣幸。”
“……”段如行沉默半晌，又补了一句，“不过，那人背主叛国，三年前已赴黄泉。”
“……”阿律奇虽有准备，但真正从故人口中听到这句荒唐可笑时，却仍是忍不住狠狠握住刀柄，手背霎时筋骨尽显，继而胸口一闷，一股无从说起的苍凉漫过心头，面上却分毫不显，假意宽慰道，“节哀。”
闻言，段如行再次陷入沉默，久久未有动作。
都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正当众人以为两人不准备打了时，原本静立空地一侧的段如行却是动了，倏然提剑而上，掠至阿律奇跟前，面无表情挥剑削去，顿时刀光剑影，错乱其中，令人眼花缭乱，段如行此番出手比前两番试探更为猛烈，也更为刁钻，回回迎着阿律奇面具而去，阿律奇也猜到了段如行意图，心中谨慎愈发，只得收拢思绪，静下心与他缠斗，百姓只觉一白一黑两色残影相争，兵戈相碰不断，锐利刺耳，一时险象环生，那名黑袍似有不敌，渐落下风，屡屡鬼门关下走，正当众人不由自主为其捏一把汗时，拿剑那人却陡然停住招式，杵立原地，静静凝视对面的那名银面黑袍，却不言语，但也只他身旁亲侍明白，这是他家大将军勃然将怒的前兆，良久，段如行才将目光幽幽收回，将剑随手抛予候在一旁的侍卫，转身往回走，众人正莫名其妙，却听他张口说道，“阁下这般畏首畏尾，想必定然是此处不如校场，不便阁下施展身手，如此，实属本侯考虑不周。”
阿律奇一听，心道不妙。
果不其然，只见段如行步出一段路后，又道，“半月后会宴即开，且静候阁下到来。”
阿律奇干笑两声，“侯爷说笑了，鄙人一介草民，如何……”
“若是这般，那阁下多虑了，”段如行历来说一不二，不容拒绝道，“上河城百姓历来喜见八方客，若是听闻大将军麾下十二部将为之一聚，必然喜不自胜，大将军历来心胸宽广，想必定不会吝啬于此，更不会为之刁难，加之会宴四年一度，彼时将设比武台、狩猎场，陛下正愁难以得见诸位英姿，本侯理应为君解忧，待本侯归返上河，必定将此事奏与陛下，如此，阁下便无须再有此等烦恼。”
“……”阿律奇见段如行铁了心，为避免再招嫌疑，只得假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段如行往回幽幽扫了阿律奇一眼，不再言语。
“将军，”阿律奇赔笑，欲言又止，但却点到为止，“那尸首……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大人？”闻言，守在尸首旁边那人立即朝段如行行礼，显然是请示如何处置。
闻言，段如行并不言语，只淡淡扫了一眼尸首所在，便予以部下首肯。
那人见了，立即会意，退后两步，将地上那具尸体交予对面的阿律奇。
未待段如行一行人入城，戍边将领便率部浩浩荡荡出城迎候，齐齐跪倒一片，高呼‘拜见威远大将军’，此时百姓才反应过来，方才与北狄银面部将交手那一人是谁，不免惊喜交加，也跟着跪拜在地，场面不可谓不壮观，段如行一向不喜热闹，只露了个冷脸，一声‘免礼’，便教众人打发走了。
阿律奇不免失笑，心道段如行此人即便天生一张冷脸，也免不了有人前赴后继想要巴结与他。
到底是段家之后。
可惜了段如行心如冷铁，除却习武打仗，便无甚所好，又如何教人讨好得了？
不似他，既喜美酒，又喜美人。
布仁、布谷两兄弟来至阿律奇身侧，却觉察此人正在走神，于是出声喊了一句，“阿律奇？”
“嗯？”阿律奇眼中恢复清明，顿时笑道，“走吧，这下可以向大将军交差了。”
“你方才使得是我的刀法。”布仁并不理会他，反而突然提了这么一句，语气笃定非常。
“啊？”阿律奇心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面上却淡定道，“的确是你平时使的刀法。”
“你如何学得？”布仁望着阿律奇，十分坦率，“我从未教过你。”
“看多了便会了。”阿律奇搪塞道。
“真的？”布仁有些困惑。
“自然是真的。”阿律奇失笑，心道这小子也太好糊弄了吧，“不然我还能看一遍就会吗？”
“这样啊……”布仁沉吟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兴致勃勃道，“那我改日教教你别的。”
“……”阿律奇失笑，“好啊，不知道你要教我些什么，我……”
“自然是枪法。”布仁眼底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痴醉，雀跃道，“这天底下就数枪法最好。”
“……”阿律奇一怔，下意识脱口而出，“我看不见得。”
“你是没见过将枪法使得出神入化之人，”布仁罕见的话多起来，显然是为阿律奇这一句‘我看不见得’恼了，只见他露出一丝疑惑，十分认真道，“你不是说你是东荣人吗？叶知返这人你总该知道吧？她虽是女子，但她那一手枪法确实使的极好，连大将军都对她赞誉有加，而且此人还是风云榜上第四人，可惜三年前死在了漠北，不然我倒真想到东荣去，亲自与她比上一比，看看谁的枪法更胜一筹……”
“……”
“阿律奇？阿律奇你怎么了？为何你脸色这般难看？可是方才与那人比试落了伤？”布仁见阿律奇不说话，抬眼看去，只见阿律奇面具下唇色发白，握住缰绳的双手青筋暴起，双眼紧闭，好似强忍什么一般，他不免担忧起来，正要喊来一旁正收拾尸首的布谷过来看看，一直不出声的阿律奇却忽然开口，声音沙哑，隐隐裹挟一丝从未有过的冷血，却异常平静道，“无事，昨夜吃撑了，方才肚子闹腾有些不舒服。”
“当真？”布仁总觉得哪里说不上来的怪异。
“当真。”阿律奇应道。
“那方才我与你说的，你可有听见？”布仁心头忽地又是一热，急忙勒马跟上去。
“听见了，你说枪法是这天底下最好的。”阿律奇这般说着，人却忽然回头，静静望向不远处城墙高筑的城楼，上面旌旗猎猎，值守哨戒的将士整齐点缀其中，一人一杆长枪，屹立不动，好似石雕一般，阿律奇匆忙收回目光，眼中却似风沙迷眼，一时酸涩难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露出一个笑来，扭头朝紧跟不舍的布仁揶揄道，“你还说了，那叶知返使的一手枪法厉害得紧，大将军都对她赞誉有加……”
布仁得偿所愿地露出一个笑容，点头满足道，“没错。”
不一会儿，布仁又问，“那你可要跟我学枪法？”
阿律奇不言语，唇边带笑。
“其实我枪法也不赖。”布仁似是觉察到了哪里不妥，立马小声补了一句。
阿律奇终是不忍，勒住缰绳，不再兜圈，失笑出声道，“你的枪法确实不赖。”
“当真？”布仁顿时兴奋难抑，几乎要勒马跑上几圈，这其实也并不能怪他，怪就怪在十二部将从小秘密训练，与兵戈为伍，与生死擦肩，鲜少与其他人接触，更别提听过旁人夸奖，一时间竟是耳尖都红了。
“当真。”阿律奇无可奈何道，临了，他又忽然一笑，“不过，比起叶知返，还是差了些。”
布仁正雀跃，冷不丁听见阿律奇后面那句，顿时拉下脸来，“你怎知是我比她差些？”
“因为我见过叶知返使枪啊。”阿律奇毫不吝啬地磕碜人，细听言辞之中竟有一丝引以为傲。
“那又……”布仁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如狼似虎地盯住阿律奇，“你当真见过叶知返？”
“我骗你作甚？”阿律奇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
“我不信。”布仁忽然斩钉截铁道，又一松口，眼中一股毫不掩饰的狂热，“除非你有证据。”
阿律奇挑了挑眉，眼中分明不屑与之争论，最后却破天荒提了一句，“一枪囫囵往西去。”
“那又怎样？”布仁故作不在意，漫不经心间，却是字字诛心，“难不成你能寻来囫囵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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