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逸兴
“你无事吧？”
付阑匀被人放到古木下，背靠枝干，耳朵嗡嗡作响，没把那人的问话听清。直到他深喘几口大气才平复下来，才来得及细细打量那救命之人。
付阑匀对天发誓，他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虽然他见过的人不多，但这绝对是最好看的一个，至少能与他匹敌。
那人应当比他大个两三岁，束起了高高的发髻，后脑还留了些许长发披肩。肤如凝脂，下颌线流畅自然，那脸比寻常同龄男子小了些许，显得格外清秀。
他的眉目与常人不同，眼角狭长微微上扬，隐约流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态。鼻梁又窄又高，最奇特的是鼻尖左侧那颗淡色的小痣，似是摄人心魄。而那浅粉嘴唇不薄不厚，看起来柔软柔嫩，更乱人心神。
雪白道袍加身，他宛如高岭雪山绽放的梅，孤高而不失艳丽，美得惊心动魄，女子都不及。
可惜了，是个仙门世家子弟，那一身规整的道袍看得付阑匀直犯恶心。
“你肩上的伤口需要处理，失礼了。”那人再次开口，嗓音柔和如煦阳，他扯下内袍一角，自作主张去碰付阑匀。
付阑匀从头至尾都盯着那人的脸，看他说话时带着浅浅的笑，眉眼却淡漠似水，虚伪至极。
“不用。”付阑匀一把推开他的手。
那人轻叹：“公子，伤口若是不及时处理要化脓的。”
老子知道，谁要你假惺惺的关心，付阑匀瞪了他一眼，低头打算从自己身上扯条碎布出来。
他左看右看，身上就一件单衣，要是撕了还穿个毛。
那人似是看出了他的窘迫，伸手将那白布递给他，付阑匀撅嘴不情不愿地一把抽过来，可用一只手给自己另一只手包扎实委困难了些，他上下比划了好几回却迟迟下不了手。
“还是让我来吧。”那人笑道，付阑匀没来得及反抗就被点了穴。
那人从内襟里拿出一个白玉瓶，撒了点粉末在他肩上，刺痛瞬时贯穿全身，付阑匀咬紧牙关，硬是没吱声。他眼帘垂下，看着那修长的手指执着布条，绕过他滴血不止的臂膀，娴熟地缠上几圈。
“好了，”那人解了穴，站起身拱手鞠身朝他作揖，“在下四时峰宋逸兴，方才多有得罪，公子请见谅。”
“逸兴？逸兴遄飞，”付阑匀轻蔑地勾唇，“倒是个好名字，可惜与你甚是不搭。”
宋逸兴无奈地笑笑道：“此话怎讲？公子似乎对我敌意很大。”
付阑匀抬头与他四目相对，那人眼里依旧冷若冰霜，说出来的话听着像无可奈何，可他却连戏都懒得做全套，眼中那漠不关心便是最大的依据。
娘说过，真假看眼色，真正的关心是不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因为眼睛会出卖他。若想知晓一个人是否真心，细看他的眸子你便会了然。
“道长何必惺惺作态，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走吧。”付阑匀一眼都不想再看他，人族总是那样伪善，所谓道心不过是彰显自己高高在上的借口，他不需要人族救，更不会臣服在他们脚下。
看宋逸兴无动于衷，他又道：“若是你想听道谢，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我不会说的。”
不就是想从别人身上获取崇拜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吗，付阑匀撇了对方一眼，他什么都不会给的。
宋逸兴微微阖了下他那双好看的眼睛，笑着摇头：“公子误会了，我救你确实是本分，我想救便救了，回报什么的我不需要。”
想救？我看你的眼睛好像并不是那么在乎我的性命，既不是真心又何必如此矛盾？付阑匀心中腹诽，他搞不懂人族，也没兴趣去了解。
半响，见付阑匀没作声，宋逸兴又道：“公子可知，我们如今在幻中？”
“嗯？”付阑匀疑惑地哼声，一阵凉风吹过，打在他单薄的躯体上，忍不住发颤。
宋逸兴低头俯视着他，双手慢慢地解开外衣，边脱边说：“幻乃幻境，多为人或妖邪或鬼魅所筑，此为幻主。幻主筑幻，由怨气所生，通常而言是为了困住某些人，或者困住自己。法术越高强者，其所筑之幻最为精湛，大多与现世别无二致，幻中所被创建之物或人，皆栩栩如生，外貌神态宛如真实。”
他蹲下身，把外衣搭在付阑匀身上，付阑匀蹙了蹙眉，但没有甩开。
宋逸兴继续道：“我观察此幻，灵动之人鲜少，想必幻主法力不强，只要将其找出，杀之，便可破。”
付阑匀看着他，忽然笑得邪气：“你又怎知我不是幻主所筑之人？”
宋逸兴唇角微扬，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幻主法术不高，暂且还做不出那么灵动的人，况且我想他也不会舍得伤害自己铸造的人。”
对了，区文！付阑匀这才想起来，区文已经消失很久了，不知他是否也入了这幻，是否遇见那女鬼。
腿坐得有点麻，付阑匀起身的时候有些踉跄，宋逸兴也就顺手扶了他一把。
“此幻危机四伏，公子还是与我同行为好。”
谁要与他同行，瞧不起谁呢。付阑匀一脸厌恶地推开他的手：“我要寻我朋友，”说着将身上那件染有淡淡山茶花香的道袍丢回给宋逸兴，“就此别过！”
宋逸兴接了袍衫，却未穿上，走前几步赶上对方：“我与你一起。”
“别跟……”付阑匀边说边转头，岂料正好对上了宋逸兴那双眸子，还是那般空泛，就像一滩死水。
“真讨厌你的眼睛。”
“不好看吗？”宋逸兴眨了眨眼，纤长微翘的眼睫簌簌灵动，上挑的眼尾泛着淡色桃红，真是媚态百出，可那黑色瞳仁却冷若冰霜，妩而无情。
付阑匀有些仓促地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去，他娘养的，这男人怎么长得跟狐狸精似的。
宋逸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只听见前头一声轻咳：“丑死了。”
——
耳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宋逸兴手急眼快拉过付阑匀，两人蹲着躲到小道旁的灌木丛里。
翠绿的裙摆从两人眼前掠过，付阑匀低声道：“那丫鬟。”
“就是你方才说的丫鬟？你是跟着她进府的？”宋逸兴温热的吐息喷在他的耳廓，付阑匀忍不住打了个颤，整条脊骨酥酥麻麻。
“你别靠我那么近！”看那丫鬟走远了，付阑匀站起来道。
宋逸兴跟着起身，顺道将那白色的道袍再次披到对方的肩上，“如今整座乌邑城都是幻，可偏偏只有这城主府灯火通明，幻主必然是对此处含有极大的执念，或者说怨念。而我方才见那丫鬟眉目清晰，又几次三番出现，若没猜错的话，不是幻主就是被幻主所困的现世之人，我们跟上去。”
付阑匀这次倒没什么意见，两人尾随那丫鬟穿过回环曲折的连廊，来到一扇内屋门前。
丫鬟刷地用双手推开屋门，一溜烟儿就闪了进去。
剑刃将屋侧的窗棂纸划了道口，付阑匀悄悄地用手指掰开那口子，直到那口子大得能容下两眼望遍屋内全局才罢休。
屋子里坐了一个年轻男子，那丫鬟走上去，竟直接坐在了男子的大腿上。
那男子笑脸盈盈，左手扶上丫鬟的腰，右手捏着她尖尖的下巴，嘴唇咬嘴唇，场面十分激烈。
这是要看一出活春宫吗？付阑匀蹙起眉头，双眼倏然被一只白皙的手遮住。
“别看。”
付阑匀拍开宋逸兴的手，道：“我就看，关你甚事？”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如两人所料，屋内那男女在激烈一吻后平静下来。
“二郎，我真的快受不了她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丫鬟眨巴着她那水灵通透的大眼睛，娇嗔道。
叶永皓捋捋丫鬟的鬓发，安慰道：“阿媛，委屈你了，再忍忍，等她把爹和大哥都杀了，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到时候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城主夫人，我们游山玩水肆意人间。”
“有人来了。”宋逸兴用气音低声对付阑匀说。
“啪！”屋门一下被猛烈的撞开，穿着红色嫁衣的女子闯了进去。
座上的两人大惊失色，“二郎！”那红衣女子大喊。
这不是方才那女鬼吗？付阑匀定睛细看，竟发现那女子脸上此时居然有了五官，而且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张脸竟与那丫鬟的脸长得一模一样！
“你这个贱人！”那红衣女子指着丫鬟，喊得面目狰狞：“你不是孟素媛，你是假的！”
那丫鬟躲在叶永皓身后，似是突然被闯入者惊吓，全身发抖，一句话也道不出。
叶永皓瞳孔骤缩，显然也被吓得不轻，话说得语无伦次：“素、素媛啊，你先冷静，听我解释。”
孟素媛走上前，试图抓住他的手，却被叶永皓猛地躲开了。
“呵，被捉奸了这是？”付阑匀趴在窗棂台边看得津津有味。
“二郎，你莫要被她骗了，我是阿媛啊，认不出来了吗？她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她是那个泥人！报应，都是报应，她要困死我们，二郎，你莫要着了那贱人的道！”孟素媛急得眼眶通红，眸子满含悔怨之色。
这一席莫名其妙的话，叶永皓却像是听懂了，竟愣了一刹，缓缓转头看向那丫鬟。
“二郎，”丫鬟的嗓音有些颤抖，“你信她吗？”
在叶永皓迟疑之际，一双骨瘦如柴的手越过他的目光，狠狠掐住那丫鬟的脖颈。
大红的嫁衣将孟素媛的脸映得惨白，骨碌眼珠瞪得十分狠戾。叶永皓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到了，下意识反手就是一推，将她生生推到在地。
她是幻主吗？付阑匀摩挲着下巴，打量那忽然失心疯的女子，方才三人那番对话他是听得一头雾水，心中琢磨道：都是汉话，他怎么就一点都听不懂呢？
“哈哈哈哈哈哈。”屋内突然响起那丫鬟的笑声，连续不断，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
她双手捂住方才被掐住的脖颈，死死得瞪地下倒着的人，倏然咧开嘴角，那上了口脂的唇仿若血滴。
叶永皓心下一惊，哪还能再傻傻分不清，连忙蹲到被他推到的孟素媛身边，双臂扶着她撑起半身，内疚道：“对不住。”
丫鬟看着地下那两人嗤笑一声，向窗边忽地甩手。
骤然间，一道光影急如雷电般直面袭来，宋逸兴目光一凛，伸手将那趴在窗棂边上的付阑匀往身后拉，又在眨眼间抽出佩剑横手一挥，银白剑刃霎时发散红光，将那道光影瞬间劈开，只余下点点光斑。
“偷听墙角的小鬼，出来玩。”屋侧的窗子连同红墙一道被红色剑影劈得裂出大口，绿衣丫鬟站在那道裂缝中，冲他们森森发笑。
付阑匀直愣地站在宋逸兴身后，方才那迅猛的一劈着实令他有些惊诧。若不是被拉了一把，他如今就被劈成两半了，但他是绝对不可能感激对方的。
宋逸兴回头望了眼付阑匀，径自朝屋内先行一步。
“小鬼反应倒是挺快，哪家哪派的？”付阑匀跟在后头，听见那丫鬟问。
“在下四时峰门下弟子，宋逸兴。”
真是傻子。付阑匀哂笑，瞥了一眼宋逸兴，他倒是老实，人问什么就答什么。
心中正嘲笑，就听见宋逸兴道：“你就是幻主。”
付阑匀猛地抬头，幻主是她？不是地上那个唤孟素媛的女鬼吗？
丫鬟红唇咧得极大，眼神幽深地盯着宋逸兴：“哎哟，小模样长得真标致，脑子也灵光。”
“姑娘若是有何冤屈，不妨说出来，或许在下能为您排忧解难。”
那丫鬟噗嗤一笑：“人小鬼大。”
她挑起眉又道：“好呀，我还真有事要你帮我，你把这对狗男女杀了，”指尖朝向叶永皓两人，“我就放你们出去，保准不动你们一根寒毛，如何？”
宋逸兴走前一步，面不改色地与那丫鬟对视，十七岁少年身量已然发育，足足高出她一个头。丫鬟与一动不动他对望，那平静无澜的眼神里无端生出莫名的震慑，压迫着她的根根神经。
“非得如此？”宋逸兴平静地问。
丫鬟咬牙切齿道：“对。”
“那你为何不亲自动手，姑娘若是对此二人怨恨至此，亲自动手岂不快哉？”宋逸兴嗓音温和平缓，却不知为何让丫鬟感觉像是被人强压扼制，瞬间没了方才的气焰。
她转头望向地上那对男女，眼神愤懑：“我若能杀，早就杀了，何必费尽心思将他们困在此处。”
“想听个故事吗？”丫鬟问。
宋逸兴退后几步眼神示意她继续，耳边倏地轻轻响起付阑匀的声音：“为何不直接杀了她？”
宋逸兴摇摇头：“我欲渡她。”
切，真是良善。付阑匀白了他一眼。
丫鬟缓缓坐到椅子上，道：“我叫孟素媛，孟府的千金小姐，家中从商，阿爹虽然没什么地位，却是这乌邑城里的大财主。我是女子，家中的产业自然无需我操心，就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直到十九岁……”
孟素媛？付阑匀瞥了一眼地上那与丫鬟形同样貌的红衣女子，那她是何人？莫非双生子？
或许是有相同的疑惑，宋逸兴也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子，回神时恰好撞上了付阑匀的目光，两人心领神会，却都默契地没有打断讲故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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