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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泽


雾气缭绕,江面尽是一片白茫,水波潋滟之上隐约瞧见一艘庞大的画舫,随水流缓缓行迹。

        画舫内,灯火辉煌,笙歌婉转悠扬。一袭金丝黑袍大马金刀地坐在屋内上座,肥大油光的肉脸笑得挤成一团,生出繁多褶皱。

        次座上站起一人,朝顶上那肥脸恭敬地举起酒杯:“隐梦阁恭祝公冶门主大寿喜乐,万寿无疆。”

        公冶修乐得不见眉眼,单手执起玉盏又是一酒下肚。他拍了拍手掌,好几个家仆抬着巨大的盘子进来,公冶修声音粗旷:“今日承蒙诸位赏脸入宴,是我公冶某人的大幸,我风清门自然不能亏待诸位,此物实乃今日重头大戏,同邀诸位共赏。”

        罩在大盘上的红布应声落下,一只虎首带角、通体雪白的灵兽被捆灵索牢牢套住四肢,透亮的蓝色眸子怒视上方。

        “此物……”次座上一位老者瞪大双眼站起来,直指灵兽的手抖个不停:“白泽!此乃白泽,老夫曾在古籍里见过。”

        “不错。”公冶修也站起来,圆碌碌的肚子随步伐上下颤动。

        顷刻间,人声鼎沸,许多仙门世家子弟都好奇地起身,朝那雪白的灵兽打量。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屈辱,那白泽“嗷呜”猛叫,声响巨大,刺人耳膜,却无法阻止众人的观摩。

        席下隐蔽的一角,一位样貌十五六的少年,眼眶通红,宽大衣袍下稚嫩的五指正紧紧抓着袖口。

        “小主,切莫冲动!”区文站在他身旁低声说,用同样稚嫩的手拍了拍对方。

        公冶修满是油脂的手指毫不畏惧地抚摸灵兽白色的毛发,边抚边说:“这白泽一族隐世许久,非人非妖非神非魔,恰逢我日前下山,竟瞧见此等灵物窃人衣食为非作歹,便将其一举拿下。”

        “门主,此话怎讲?”药仙谷谷主站在几步之外看着那白泽悲愤的双眼问道,他方及冠,倒是年轻有为,却没什么威信,“小辈倒是听闻白泽灵兽早在千年前受仙人点化,通人性化人形,最是纯良,这千年避世隐居,怎得会方现世就如此偷鸡摸狗?”

        公冶修摇摇头,回道:“小述啊,世伯同你讲,这世间人尚且有好坏之分,野兽亦然,既此灵兽懂人理,算半人半兽,更不能排除其生作恶之心的可能,你年纪小又心善,切莫被其表象所蒙蔽。”

        好几个仙家门主一同附和,梁述只好作罢,又问:“那门主打算如何处置?”

        公冶修嘴角上扬,朝边上小厮摆摆手,下面人手脚麻利地将一口方口大炉抬了上来。

        “我听闻,白泽灵力高强,肉质鲜嫩爽滑,若生剜其皮肉以钎子贯穿,置炉上炙之,方得其鲜美,食者功力大增,必然大益修行。我公冶某人今日就做一回恶人,为这天下武林谋一份益,请诸位共同品赏,共增修行。”

        四下霎时寂静无声,连大盘上挣扎不休的白泽都停了声响,蓝色的眸子瞪得极大,似是大为震惊。

        角落里,付阑匀的腰被区文死死地用双手捆住,他长时间揪着袖口的手青筋暴起,苍白的下唇被咬出血珠,黑中隐约泛着幽蓝的眼珠充满不可思议和愤恨。

        梁述在震惊之余回神,打破此时的寂静:“如此恐怕不妥,它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况且此物早已通灵,或许已然化成人形,若为吃食,有悖人伦。”

        公冶修摩挲着腰上的佩剑,轻蔑地笑:“哼,人伦?禽兽乃禽兽,化了人又如何?它骨子里流着禽兽的血是改变不了的!”

        一语毕,“唰”刀起刀落,那雪白的皮毛上骤然多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娘!”角落那处忍耐多时的少年终是没崩住,撕心地大喊,那盘上白泽猛地回过头,目光悲切。

        众人被打断,视线瞬间聚集到那陌生少年身上,“你是何人?怎么混进来的?”公冶修指着他问。

        “娘、他刚才喊娘。”

        “莫非他也是白泽?”周遭几位门主小声嘀咕。

        情况不妙,区文趁着众人未回神,倏地拉起付阑匀往外跑。

        “抓住他!快!”公冶修对其门下的子弟下令。

        风清门门下弟子迅速拔剑而出,朝门外狂奔的两人追去。区文扯着付阑匀不要命地往甲板上跑,前面就快没有路,眼看就要被追上。

        “娘!我要回去救娘,你放开我!”付阑匀眼角的泪珠断线般滚落,固执地挣开区文的手。

        区文使劲用双臂挟住对方的肩:“小主,小主!听我一句劝,咱先走,回头再想法子。”

        付阑匀摇摇头,哽咽道:“没法子了,阿翁死了,族群已然穷途末路,没了,一切都没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后面是无尽江水,两人已经无处可逃。

        “区文,让我回去吧,就算是死,我也要和阿娘一起。”泪痕遍布满脸,区文清楚地看见他眼底绝望中最后的渴求。

        然而,区文并没有答应,身负宗长之托,他只有以死护小主周全。无多考虑,他使出吃奶的劲揽住付阑匀,朝江水纵身一跃。

        “门主,他们跳江了。”

        公冶修黑着脸,当着众人的面没再作声,摆摆手让人将那白泽拖了下去。

        ——

        付阑匀醒过来时,头很昏沉,四肢无力下垂,区文背着他一步步走得艰难。

        两人衣衫尽湿,黏着体肤让人极其不适。跳江之后的事,付阑匀什么也记不清了,大概是区文把他带上岸,为了躲避追兵又不知疲倦地带他逃命。

        “区文……”付阑匀的嗓音极度沙哑,喉咙干涩地似要冒烟,“你不该如此。”他想再多说几句,却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

        “咳”对方轻咳一声,这一路浑浑噩噩,纵使是自小就习武的白泽之躯,亦吃不消。

        “小主,我答应过宗长和族女会护你周全。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白泽族不可无主,宗长被奸人所害,族女被小人所囚,如今只有小主能报仇雪恨,切莫再将性命当儿戏。”

        付阑匀水肿的双眼再次泛红,他想起阿翁被那黑衣银面人一刀斩首,头颅滚到地上,鲜血淋漓,整个瑞川被染成血红色;他想起曾经照看他的赵姨、捧他上树摘果子的区叔、陪他玩闹的幼时玩伴变成一具具尸体,鲜血漂红瑞河;他想起阿娘带他四处逃窜,衣不掩体食不果腹,为了捡人家扔的一只破鞋、偷别人的一个馒头被打得遍体鳞伤。

        “是我无能……”付阑匀恨,恨那些索命黑衣银面人,恨所有高高在上的人族。他攥紧手心,指甲陷进血肉,总有一天,他会杀光他们!

        天色渐渐昏沉,区文暗叹一口气,道:“小主未曾习武,身子经不起此番折腾,如今还是尽快寻一处地方好生歇息,再做打算。”

        付阑匀侧头凝视着对方灰扑扑的脸,分明是相仿的年岁,区文却比他稳重的多,他内疚地把头埋对方的颈窝半响,而后挣脱着在从区文背上下来:“我自己能走。”

        不知几时,黑幕笼罩天空,弦月如钩悄然高挂,一路上荒草丛生,眼前终于出现一座城。

        “乌邑城。”通体漆黑的城门高约两丈,屹立在两人身前,砖石垒砌的墙体要比城门高得多,巨垒一般将内部包裹得严严实实,大门上方刻着这三个大字。

        遥遥望去,城楼上竟无人驻守。

        区文上前几步,轻推大门,“咯吱”一声就推开了,他愣在原处回头望付阑匀,两人脸上均是匪夷所思。

        “进去看看。”付阑匀踱步走过去。

        城内漆黑一片,安静得不像话,看上去像是一座空城。

        两人并肩走了一小段,周遭都是无穷无尽的黑,所经之处没有一间屋舍是亮着灯的。空气弥散着极其剧烈的压抑感,若是普通人族早该经受不住惶恐至昏,所幸两人都不是。不过,阴湿的气味充斥鼻腔确实让人十分不适。

        区文查看了好几座屋子,大门外侧被都上了锁,他们没法进去。

        “哎,借过!”一股巨力突然撞上付阑匀的肩膀,穿翠色罗裙丫鬟模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风风火火地推搡着从他俩中间的缝隙挤过。

        有人?两人迅速对上一眼,心有灵犀地跟上去。

        只见那姑娘灵活地穿过几条大街,又弯弯绕绕地穿梭几条小巷,嗖一下闪入拐角不见踪影。

        两人紧跟着也拐弯过来,一座府邸赫赫屹立在身前,朱红的瓦檐下挂着深色的金丝楠木匾额,“城主府”三个鎏金大字映入眼帘,由内而外彰显贵气。

        那紫檀朱漆大门明晃晃地敞开着,放眼望去,院内烛光摇曳灯火通明,房梁处处挂满红绸,似是婚嫁喜事临门。

        付阑匀两人悄悄从门侧溜进去,走了一路却不见其他人影。

        “小主,”区文推开一扇屋门,朝他招手,“这屋未点灯,我瞧过了,没人,你先进去歇息,我去灶房给你找些吃的。”

        付阑匀点点头:“好,万事小心。”他走进去,打量了一圈,屋内只有一张榻和一张案几,想来应是厢房。

        这些天的奔波劳碌让他疲惫不堪,付阑匀用仅有的力气将身上黏糊的湿外衣脱下,这衣衫还是他同区文为了混入宴会打晕两个仙门子弟从他们身上剥下的。

        他实在累得不行,裹着未全干的白色中衣一头扎进被褥,却又想起阿娘。

        一炷香后,付阑匀终究还是陷入浅眠,他隐约听见有琴声,曲风迥异,时急时缓,调子古怪至极,不像是中原曲目。

        那曲调怪得瘆人,付阑匀在睡梦中起了一身疙瘩,也不知怎的迷迷糊糊就醒过来。他瞪大眼睛,竟发现自己不在屋子内,而是站到了一池水塘边,再走个几步怕是要落水。

        “小主!”他忽然听见区文在喊他,付阑匀猛地下意识回头,却瞧见一个着红色嫁衣披头散发的女子就站在身后,他霎时吓得踉跄发抖,险些掉进水塘里。

        乌黑浓密的秀发将女子的脸捂得严实,藏在嫁衣下的五指苍白得惊人。

        付阑匀咽了口唾液,心脏蹦得飞快:“你是何……”

        他还未说完,就被那女子飘渺的声音打断:“你想看我的脸吗?”那女子问完,径自嘻嘻嘻地笑个没完。

        诡异笼罩无尽黑夜,莫大的恐惧倏然涌上付阑匀心头,只见那女子终于收了笑,一阵刺骨寒风袭过,掀起她漆黑的发,露出那张脸来。

        什么都没有!脸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如薄纸糊出来的面孔!

        付阑匀嘴唇发白,他试图喊叫,喉咙却宛如被扼住般无法发出一丝声响。

        “咯咯咯……”无脸女子笑得愈发诡异,“小鬼,既然进来了,就别想出去,陪姐姐玩吧!”

        她伸出骨瘦嶙峋的白手,十个指甲满是血红色,骤然发力一推。

        池水灌入口鼻,付阑匀“啊”一下眼珠瞪大,尖叫着坐起身。

        额角的汗流到眼里,刺痛让他真正清醒,付阑匀半身直立坐在榻上,周遭还是方才进屋时的模样。

        “是梦吗?”他自言自语。

        付阑匀起身下塌,好不容易被体温烘干的单衣如今又被汗打湿了。他看向案几上的外衫,在江里滚了一遭,也是穿不得,只好就这样走出去。

        区文去了小半天都没见回来,也不知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付阑匀悄悄走在小道上,微微叹气,他其实同区文并不是那么熟络,小时候见过几面,兄弟好友什么的算不上。他只知道区文是区叔领来的,亲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亲爹没过几年也跟着去了,区叔养着他教他习武,亦师亦父。

        如今区文为他赴汤蹈火,同他出生入死,说不感激是假话,非主仆却尽忠,这份情义他付阑匀该记一辈子。

        走着走着,小道渐宽,前头出现一棵参天古木,付阑匀绕过去,每隔小段便置有灯火,周遭景象一清二楚。他接着往深处去,竟发现与梦中一模一样的水塘,荷叶遍布,锦鲤跃然呈现。

        “区文!”付阑匀忽然看见池边倒在地上的人,撒腿狂奔过去。

        区文全身上下无一处完肉,皮肉尽是被野兽撕扯的痕迹,脸颊布满了几十处抓痕,面目模糊到已然看不清本貌。

        付阑匀瞬间感觉浑身发冷,他食指探到区文鼻下,止不住地颤抖。

        断、断气了?

        “不、不可能,”付阑匀双手搂着对方的肩跪在地上,一遍遍摇头,鼻头酸涩:“做梦对吧?又是梦对吧?对、就是梦!一定是梦!”

        突然,肩膀像被利爪刺穿,胛骨碎裂的声响近在咫尺,付阑匀霎时痛不欲生,他震惊地望着怀里的区文慢慢变成那嫁衣女子,没有五官的脸上骤然多了一张血红大嘴。

        付阑匀来不及撒手,就见那张诡异的嘴越开越大,利齿越靠越近,竟像是要将他的头颅一口吞下。

        危在旦夕之际,眼前倏然出现一道红光,生生将那女鬼劈开,付阑匀腰腹被人一把搂住,那人携他脚尖离地轻功退后好几里,回到古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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