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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7试探


陆海音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似有若无地落在沈寻身上,好像谈论着一件与他相干,又不相干的微末小事。

        她心下猜对沈寻的第一个猜测,是猜其乃大齐皇室后裔,因而故意装作不知,挑了事儿来刺他,以解对方先前关于“禁书”的玩笑。

        谁知对上沈寻无辜茫然的眼神,她却一时间又不确定起来。

        其实陆海音倒真的冤枉了沈寻。沈小公子先前问起《南朝金粉录》时,本意并不是要嘲笑陆指挥使私读禁书,不受管辖。他只是无端想到小小一只还没有半人高的陆大人,原来也是会偷偷地溜进禁书区摸几本禁书揣在兜里,读到月上中天才离开。一想到,便觉得实在可爱极了。

        反正这两人一旦对上,总要各自有些别别扭扭的小小心思,在合情合理中胡思乱想,却在阴差阳错里诡异相通。江茂听了半晌,忽然福至心灵,刹那间明白了灯会那晚阿杏为什么要骂自己是根“木头”。

        行吧,木头就木头吧。

        谁说木头不能开花呢。

        药人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那咱们还是一路往前,等前边儿到了寿春,稍作休息再转道江夏。”

        “咳。”他两边各看了看,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角,小声嘀咕了句,“别扭。”

        一番插科打诨,气氛莫名松快下来。

        “其实那几本书,我也都看过。”沈寻眨眨眼睛,小声说道,“在我大师父的衣柜里,和《金屋梦·风流和尚》摆在一块儿,都是带连环画儿的。”

        他脸上少见地露出怀念的表情,“是被我二师父偷偷塞进去的,说是怕大师父清规戒律守得寂寞,特意从大齐国子监里偷来的馆藏本,带去昆仑,给他找点乐子。”

        “我前几日告诉你昆仑就一座山,那昆仑盏是仿的赝品,当真没有骗你。”

        这是沈寻第一次提到自己的过去,尽管只是蜻蜓点水一笔带过。但陆海音仍旧听得专注,她注视沈寻,依稀从对方的神色里读出一丝微妙的类似缅怀和伤感的情绪。并不明显,但她刚巧没有错过。

        然而沈寻很快便略过这个话题,陆海音亦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追问下去。指挥使的理智与冷酷一如既往,却好像总会在沈寻面前犹疑几分,或许是因为那几分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或许什么都不为。

        她总是会对沈寻心软。

        陆海音垂下眼,神情有些倦怠地靠回软垫,只是缓缓道了句,“我知道了。”

        黄河边纵有高山连绵,一般形式,中间却是一条大阔驿路。那马车于临河驿道疾驰,斜阳驿路西风紧,倒真像一路飞奔追向日暮。

        不出半日走出极远,三人方在官道驿站边停下,稍事休息。说巧不巧,那驿站里头正演到《长生天》第三折戏“废东宫托孤撷芳殿,昆仑仙终回昆仑墟”。

        台上说书人一拍刷板正要张口,他徒弟却是学艺不精紧张得很,一个激灵手里的琵琶滑了串儿金珠玉盘嘈嘈切切,嘴里跟着咿咿呀呀竟然唱了段不搭调的《生死恨》,气得他师父一吹胡子,不足尺长的杜梨木刷板儿直愣愣地扫他徒弟身上去了,惹得满室哄堂大笑。

        沈寻不耐烦听着这个,索性牵马往后院去喂饲料。

        陆海音却好似得了趣味,她被囚禁了三年,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热闹,便停下脚步去听那段唱词,“金酋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

        这原是《生死恨》的唱段,谁料被无端唱进《长生天》,也并没有十分不妥。大概从古至今想求个花好月圆人长寿,最终都得落得个万里山河几多愁,爱也难平,恨也难平。

        趁着沈寻去喂马的空档,江茂便跟在陆海音身边保护他。他对这些说书戏文也兴致缺缺,只是摩挲着一只女子佩戴的杏花式样流苏禁步出神,见陆海音望过来,连忙下意识抖落袖子遮盖住自己枯瘦皲裂的手背,大概不想对方被这些皲裂可怖的血纹吓到。

        也许是陆海音肖似皎皎明月,总会让人忘记她是踏着累累白骨爬出北府十殿活死人墓,方才从阴诡地狱退步抽身,回到故土人间。

        “抱歉,无意冒犯。”陆海音发觉江茂的动作,放缓了神色,“只是觉得那花纹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江茂却摇摇头,“我也不知。三年前沈公子与裴大人从随州郊外救回我时,我只剩下一口气了。阿杏说我那时候全身溃烂皮肤龟裂,是具皮肤包裹的骨头架子,可就连仅剩的皮子也没有一处完好的。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后来接连拜访了神农谷,照夜庭的叶逐流前辈,甚至最后找上了……巫月寨的湖底药仓,足足跪了伽罗祭祀三日,才求得她为我重新填了血肉。只是手上的裂纹,是无论如何也消不去了。”

        “但只要阿杏不介意,我又介意什么呢。”药人牵动脸上的皮肉,绽起一个勉强又真挚的笑,“能遇到她,好像以前经历的那些噩梦,都不值得介意了。”

        陆海音闻言,脸上的神色跟着温柔了几分。她本就生得灵秀,只是平日里冷静自持不苟言笑,才冻成了终年不化的寒冰。如今微微一笑,恰如乍暖还寒时春风忽至,惊落靖江畔第一片桃叶尖儿上积攒的细雪,再多一分,就融化成万里春色盎然。

        想来,也无怪乎陆大人易容改貌,亦能在北陈官场纵横,广结善缘美名颇响,只要她想,那讨人喜欢实在是件容易的事。

        “自然。”她笑意又深了寸许,“往事本也不值得介怀。”

        药人的声音喑哑而低沉,然而陆海音并没有露出同情或是不耐的表情,只是温和安静听着江茂说话和倾诉。往事本不必介怀,然而人的心事全从往事而来,总会想在某个契机破开沉默而去。

        尽管连江茂自己也不知道这往事因何而起。

        一个随州同兴镖局的少爷,被人下了蛊毒炼制成药人,自己却连下蛊人的脸都没看见。

        一贯雄韬伟略的乾帝,忽然下令封锁京都,意欲焚城。漫天大火来不及烧进京都,却乘着东风席卷了连同兴镖局在内的大半个随州。而江茂那时正被人当作尸体一具扔在随州郊外,从阴差阳错里捡回一条性命。

        人生至此,他拔剑四顾,竟连仇人都茫然不见,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要不是那时阿杏拽着他说,自个儿费尽心机才从阎王手中抢回他的性命,要他报恩,他当真连最后一丝牵挂都随着随州大火烟消云散了。

        台上的《生死恨》早不唱了,师父一拍杜梨木说说新编的第五折“小太子病重医难救,老跛道寻药神农谷”,台下的过路人听得意兴阑珊。南边天齐建朝以来,曾经受人追捧的禁书《长生天》放开限制后,被改编成了说书人羽衣班嘴里的家国爱恨,却反倒失去曾经的魅力浪漫似的少了大半拥趸。繁荣昌盛的时候人们听不下悲悲切切,所以驿馆负责人干脆停了下一班《长生天》,改演热热闹闹的《金屋梦·风流和尚》来。

        换戏的间隙漏了三拍清静,刚好掐进来沈寻不高不低的声音,“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在说我手背的裂纹。”江茂实诚地应道,无知无觉地往旁边让了一步,自然而然地把陆海音旁边的位置让给沈寻,在费解地收到对方递来赞许的眼神后,并没有懂,于是接着道,“陆大人说有些眼熟。”

        但沈寻从善如流地接过话茬,“这是千回蛊的后遗症。”

        江茂不清楚千回蛊这东西,但陆海音在见到江茂第一面时就认了出来。对方那时正坐在襄宁伯爵府前剥栗子,错综皲裂的血痕在热气烘托下更加明显,她一直觉得眼熟,许是曾在某本游记的配图见类似记载,说澜沧江上游的昌都密林还残存一只蛊虫,能生死人、肉白骨,制得’药人’起死回生,名曰——‘千回’。

        “诶……其实那也是诓人的。”

        三人不敢继续耽搁,于是牵了喂饱饲料的马套车,接着往寿春方向行进。沈寻不知是不是因为终于不用再听那折子戏,心情颇佳道,“千回蛊不是一只,而是一对母蛊与子蛊。若是两蛊同种于一人,堪堪有个解百毒功效罢了。若是分别种与两人,则子蛊盛而兴,母蛊衰而竭。持有子蛊者,以母蛊寄生者为养,甚至可以塑造筋脉洗筋伐髓,重入武道如同涅槃新生。不过副作用,便是在任何一方内力不足时,蛊虫冲破筋脉运行时极容易因气爆体,方才会在皮肤处留下皲裂花纹。”

        “当年阿杏恳请伽罗祭祀,强行逼出江茂体内的母蛊时,正是蛊虫运行的最后一个小周天。只要再迟一息,江茂必然爆体而亡。”

        “她自是厉害。”

        马车上的沈寻和陆海音对视一眼,憋不住笑道,“是,巫月寨的少当家,你的大当家,厉害极了。”

        冬日的黄河下游水清而缓,河汊子覆盖厚厚的坚冰,凝结成非同寻常的平静和壮丽。原先蜿蜒连绵的河水不再奔腾,安静地躲在冰面下暗流涌动,蓄势待发,不知何时会突然破冰而出。

        马车诸事不理,一路直行,果真畅行无阻,再不出数日便能抵达寿春。

        从郁州前往寿春的路并不遥远,且十分平坦,然而出寿春以后的华容道却十分泥泞难行。盖因靖江与黄河交汇于江夏附近,形成诸多淡水湖泊与沼泽森林之地。因而最好在寿春休养生息后,便全速赶往江夏,以期赶在南北谈判前与裴珩等人会合。

        虽说是全速逃命的路上,沈寻那副潇洒公子习气却半分不改,一如初见时抱衣垂钓的超然模样。若是有可能,估摸着他还真有些闲情逸致弄个博山炉来制香。

        陆海音有时候着实看不过眼,也寻了话来刺他,“你们大齐可真是奢侈成风。”

        沈寻每每也不否认,也不恼,更没有被猜到身份的紧张,只管笑眯眯弥勒佛似的地递上药瓶,哄人吃药。

        偶尔半真半假地来一句,“幸而如今的天齐得小陆大人这般股肱之臣,实乃江山社稷之幸。”诸如此类的话,活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卸了力道,教人实在没得法子。

        不过恐怕连陆海音自己都未必发现,她少年时孤高自傲、目下无尘的骄矜性子,在冷静自持这么多年后,又笋尖似的冒了头,在沈寻面前蠢蠢欲动起来。也许是沈寻看起来太自在,太从容,太不狼狈,连茫茫江湖路都走得一团繁花锦簇,好像万千烦心的往事都是指尖流沙,决计挡不住他眼前的瑰丽殊色。

        大约和他在一起的江湖路远,也能自得其乐,有滋有味。

        这想法甫一冒出,连陆大人自个儿都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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