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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番外二:大梦经年


前半生潇洒肆意,后半生浑浑噩噩,直到陆让死的时候,才觉得如释重负。

        他是个富贵人,投了个好胎,落在了公主肚子里,生出来便是金枝玉叶,人人都要叫一声“二公子”。他上头有精明能干的兄长,替他将政事担下,下头有正经八百的太子弟弟,承继江山社稷,他乐得逍遥。临阳城官家子弟们坐在画舫里醉酒后谈及城中谁才是第一纨绔,陆让当仁不让。

        陆让很委屈,他是吃喝玩乐不少,但要说他一句第一纨绔,他委实当不起。在他年少的时候,他的那些朋友,都在猜想他将来会娶一个怎样的妻子,生一个怎样的孩子,若他及冠封王,又会是怎样光景。

        可惜他这一生没有封王,没有娶妻,没有孩子,只有遗憾。

        二公子陆让活蹦乱跳活了很多年,历遍了人世间的各种悲欢。

        他有个英武不凡的父亲,姜国的抚远将军,西境的可造之材,他父亲最厉害的时候,许多人都觉得可以媲美姜国双璧。陆让打小仰慕父亲,以父亲为目标,最大的愿望是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要沙场立功,要保家卫国。

        可他还没有长大,父亲便战死边关,马革裹尸。那一年抚远将军、当朝主婿陆沉战死西境,是姜国莫大的悲事,满城缟素,皆为祭典。

        文寿长公主未满三十,却在一夜之间,生出许多白发。那是陆让第一次尝到至亲分离的痛苦,哪怕他其实早已明白人在沙场难免会经历此遭。可抚远将军的死,还是给了陆让莫大的打击,甚至于改变了他一直以来的想法,他怕自己继承父亲卫国志向,却难逃有朝一日也身死边关,到那个时候,不知道母亲还能不能经受分离之痛。

        他不能让母亲先丧夫,再丧子。

        所以陆让放弃了梦想,边关风雪从此成了他的梦,只在夜里闭上眼睛的时候想起。他心中向往破碎,从此甘于只做个游手好闲的纨绔,临阳城里若要问谁最会吃喝玩乐,那必然是文寿长公主府中的二公子陆让。他知道虽然做不出什么建树来,但安康喜乐,便是母亲乐见的。

        走出文寿长公主府,他还有个机灵乖巧的妹妹,他姨母生下妹妹的那天,他就待在产房外,虽然年幼懵懂,但婴儿啼哭之后满院子人欢呼雀跃的声音他是真切听到了的。他尚且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开心,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笑着流泪,不知道外祖为何欣喜地奔着来瞧。

        后来才知道,那个小小婴孩,从一降生,便注定要成为他们陈氏一族人人的掌珠。

        陆让奇思妙想,想出过许多有意思的事,那些事情多数都是为了让陈知沅消磨时间。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他只知道,母亲教诲他,要不遗余力地疼爱幼妹。陆让一向孝顺听话,把母亲说的事,都做得很好。

        在妹妹还小的时候,他会帮着妹妹做妹妹做不完的课业,在妹妹犯错被姨母惩罚不能吃饭的时候,他会偷烧鸡送去。所有一切只要不逾越礼法规矩的事情,陆让都尽可能帮着陈知沅做,这渐渐也就成了他的本能。

        他总想着,将来不管如何,自然是有他一日插科打诨,便有陈北夏一日无所顾忌。他年陈知沅婚嫁生子,哪怕有丈夫在侧,也是他要倾力护着的妹妹。而裴言这个妹夫他再满意不过,才学武艺样样都是临阳翘楚。陈知沅从前喜欢苏照,陆让其实不大看得上,他瞧着苏照细胳膊细腿,除了是个有名的才子,也就那样。

        幸好陈知沅迷途知返,看出裴言的好来,承了先王夫妇的恩眷,结为夫妻。他们夫妇婚后恩爱非常,是满城不得不说的眷侣,那些说他们并不匹配的浑话陆让也听了不少,可这并不能影响他们夫妻感情。陆让有时想,陈知沅有了裴言,必然安顺,自己或许可以放心不再一如既往事无巨细守着陈知沅。可他未能预料到,王室和睦之下,竟也会带来崩塌与悲痛。

        所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陆让虽然早有准备,但依旧措手不及。

        他记得他问陆谦,为什么能眼见沅儿被幽闭还若无其事,那时陆谦说,无能为力。

        他不管不顾没有体统地痛斥陆谦有没有心,却也只是得到陆谦的一句失礼了。他们兄妹都十分敬重的大哥,到头来才是最冷血的,陆谦说,为人兄前,先为人臣,他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陆让自然知道人各有抉择,他不能强求陆谦的抉择和他一样,陆谦为了王君,舍弃了陈知沅,他虽然痛心,但也无可奈何。

        他尽力了。

        这一生他行得坦荡,自然没有不敢认的,当初为了母亲放弃梦想,却又为了陈知沅,重新披甲上阵。只因他知道,这世上为了陈知沅筹谋之人越来越少,薨逝的太后,被疏远的姨母,受猜忌的裴家,南下的罗家,陈知沅孤立无援被人伤害,若他再不站出来,世上还有谁能为了陈知沅豁出去。

        他歇斯底里地质问陆谦,问他自诩疼爱陈知沅,是陈知沅敬重的大哥,为何却还是王君做局,害死了裴子桓。他质问陆谦明知道裴子桓对陈知沅有多重要,却还是杀了裴子桓,这和杀了沅儿有什么分别。

        陆谦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他们有多残忍,他们拿捏着裴家两个孩子,要陈知沅被撕裂着活下去,却还要冠冕堂皇地炫耀自己的恩赐。

        陆让无比恶心,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位大哥。

        而陆谦满是失望地看着陆让,只怕陆让神志不醒,做出难以挽回的事情来。陆让自然看出陆谦所想,他冷笑着告诉陆谦,陆谦所担心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因为他立刻就会向王君辞官。

        那时候陆谦问他想清楚了没有,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想得够清楚了,你也说我是为了沅儿,我以为我握住西境的军权,确保三境铁骑都护着沅儿,至少为她某一个太平安康。我高看自己,也低估你们了。如今裴子桓没了,沅儿被你们关住,不见天日,我手里的军权,也无用了。”

        陆让与陆谦做了二十余年的兄弟,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我之间,也不必再谈兄弟之谊。”

        他们此后,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知道陈知沅或许再也没有从宁康宫出来的可能,身边也在没有可以帮她的人,陆让一夜未眠,做了这辈子最不合规矩的决定,他要将陈知沅从宁康宫劫出来。他自然知道现在从宁康宫带人出来和劫狱没有分别,可他没有犹豫。

        陆让请陈昀帮忙,一向不端架子的太子殿下头一次拿出太子威严来,帮着陆让溜进了宁康宫。他想不论如何,做出再多的有悖法则之事来,只要换来陈知沅的自由。他无法忍受,自己捧在手里长大的妹妹,余生都在高墙之下,无法展翅高飞。

        他甚至想过哪怕带着陈知沅天涯海角,只要不在临阳,哪里都好,他已经活了二十余年,十余岁的时候都没有生出过的幼稚离奇想法,竟然在这个时候有了。他没什么理智,也不在乎理智,幸好最后陈知沅的放弃,让他不得不接受无能为力的事实。

        他们兄妹说好,不再见,陆让从不对陈知沅违诺,他怕自己忍不住,于是决定离开临阳。

        陆让走的那天,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只是留了一封信给文寿长公主,说是不必记挂。陆让外出游历了很多年,去了很多地方,他甚至从临阳城边路过了好几次,可从没进过城。

        文寿长公主写了很多家书,可不知该寄到哪里去,只好都自己收着。陆谦手眼通天,却又找不到陆让,他不知道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他们兄弟不仅再没说过一句话,甚至再没见过一面。

        在外游历的这些年,姜国发生了很多事,陆让都断断续续地听说,譬如长陵王成婚,譬如太子成婚,譬如慕丞相嫁女,再譬如,清平公主离世。

        得到陈知沅离世消息的那一日,陆让在酒楼喝酒喝到吐血,掌柜吓得不清,赶紧叫人去请大夫,自己去扶陆让。陆让被人扶起来,满脸的血混着满脸的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三十余年来头一次哭得这么伤心。

        他没有妹妹了啊。

        陈知沅离世,陆让也不再漂泊,在陈知沅离开后的五日,陆让赶回了临阳城。阔别十年,再回来竟是因为这样悲痛的事,陆让在看见临阳城的城墙时,几乎站不稳脚。

        他到公主府去,公主府挂满了白绸,迟迟一身素衣,跪着却摇摇欲坠。陆让一头栽倒在院子里,嘴里喃喃:“沅儿你看,二哥都听你的了,我们再不见面了。”

        陆让最后被人抬回文寿长公主府,躺了三日。

        清平公主离世,王室很受打击,除了颓丧至极的陆让外,太子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不睡,太子妃跪在门口哭着求着都无济于事。陆谦进了宫,在太后灵前跪了一个日夜,晨起出门的时候,额头猩红,凝着干涸的血。两位皇子亲自写了祭文,又一起到大昭寺为清平公主诵了三日的经。

        昔年荣宠,今时似乎复现了。

        文乐长公主夫妇收到消息,依旧没有回京,父母子女一场,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只是去传信的人回来说,长公主听到公主离世的消息后,人矮了一截,昏了好几日,永康侯一夕衰老,头发全白。

        也是清平公主离世后,王君大病一场,浑浑噩噩,王后亲自侍奉汤药,却始终不见好转。在一年的秋天,王君病重更甚,不能下床,便退位给太子,做了太上王,自己关在宫中,一心只顾养病。

        第二年春天,新君即位后淳宁元年的春天,太上王病逝,举国悲痛。新王体恤百姓,三年国丧变成一年。

        太上王病逝后,王太后柳氏搬出了王宫,住到了城外的行宫中,说是再不回宫。王君孝顺,一切都依太后的意思,从前宫里侍奉太后的宫人,全都放到了行宫。

        淳宁元年秋,刚刚被晋为文乐大长公主的陈琅,在文乐郡辞世。这位历经三朝,胜过男儿的大长公主,在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也跟着去了。

        也是这一年冬天,慕丞相告老还乡,带着家小离京,王君没有挽留。慕丞相还乡,丞相的位子空了出来,王君便把御史大夫苏照进为了丞相。

        淳宁二年,文乐郡又传回丧事,永康侯故去。至此叶家人丁彻底衰亡,他们一家黄泉路上或许可以团聚。

        如此又过了几年,期间长陵王儿女长大了,王君在王后诞下两个儿子后,终于有了个女儿,陆让再不漂泊,他走遍临阳城的每一条街,把十年间离家的遗憾都弥补了回来。

        淳宁十年,江东传来消息,在庆阳养了十几年老的裴大将军,在一个夜里,于梦中辞世。伺候的老人说,裴大将军夜里饮了一些酒,如往常一样,擦了擦佩剑,然后睡下,再没醒来,并没什么特别。

        裴大将军离世的消息,是陆让亲自送到清平郡裴双清处的,自从陆让回京之后,他每年都会北上看完裴家两个孩子,他要替陈知沅看看,她看不见的安康喜乐。

        有一年北上,陆让特意带着王君的女儿,小小的华成公主眉目间与陈知沅有三分像,但也只三分像。这三分像,足够王君把宠爱全部加注,足够陆让疼她,足够清平郡的老城主看见一次,便没有遗憾,满足地离世。

        陈知沅故去那年,清平郡城头挂了三个月的白灯笼。

        陆让年复一年待在文寿长公主府,侍奉母亲,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用自己的这双眼睛来看很多人不能看完的人世间。

        期间有一年,陆谦带着妻小回京,回府的时候陆让避而不见,陆谦知道他心里的坎,于是只让自己一双儿女去寻陆让。两个孩子糯糯地冲着陆让叫“二叔”,小小的手抓着陆让的手指,陆让耿耿于怀这么些年,虽然还没有放下,但终于柔软了几分,落下了一滴泪来。

        自陈知沅去后,这是陆让第二次哭。第一次是进宫去看刚刚降世的华成公主,那个小小的孩子在襁褓中,虽然还看不出眉眼,但陆让与陈昀心照不宣,他们都为这个孩子在这样一个恰到好处的降世时间而痛哭流涕。他们若信世间光怪陆离,就会相信,这个孩子是陈知沅转世而来。这个孩子后来也成为了姜国最尊贵的公主,只是年月渐去,陆让和陈昀都渐渐明白,这个孩子与陈知沅并不像,眉眼不像,性子不像,一切都不会像。

        陆让原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什么流泪,却不想在看见自己那一双侄辈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只是他依然不肯见陆谦。

        文寿长公主去后,陆让的身体渐渐衰弱,他在一年陈北夏生辰那日,去了清平公主府。陈昀即位后,便把公主府封了,再不让人进去,陆让去时,公主府已经破败不堪,只有大片的荒草。

        陆让在公主府的库房里翻出一只大箱子,那箱子没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陆让打开来看,里面全是些随珠。那是梅林枯死之后,陈知沅让人收拾下来的,那些承载着回忆的东西只能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他在那破败的院子里坐了半日,昏昏欲睡,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但却是难得的轻松惬意。那些烦恼的事在这一刻都可以被放在脑后,他闻着院子里枯草的味道,似乎就像是回到了十来岁的时候,陈知沅从院里跑过,身上落满梅花,发间是好闻的梳头水。

        大梦经年,再回不去。

        陆让故去那日,是晴好的天气,是盛夏蝉鸣不断的日子。他似乎有些痴怔,叫人去请清平公主来吃酒,身边侍候的人觉察出不对,连忙进宫去请王君。王君赶来的时候,陆让已经躺在院里的竹椅上,闭目安详。

        陪着的人说,陆让一直等不来清平公主,只当是昨日忘记帮公主抄写经文,公主同他怄气,他心里很是不快。后来又说起要给公主置办嫁妆,嚷嚷着要把府里的好东西全部翻出来,好好选一选,送到公主府去。等他觉得累了,便叫人折一枝荷花来,说是可以插瓶给公主送去。

        婢子折了花回来,交给陆让,陆让拿着花闻了闻,轻轻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他手里的荷花在微风中轻轻颤动,荷香飘满整个院子,玩世不恭悲痛喜悦都看遍了二公子,终于结束了这一生。

        从此,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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