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可盼

窗外不惧寒冬的飞鸟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不知疲惫，将正月十六一大早的阳光都叫了来。昨夜热闹散尽后，月朗风清，人潮散去，归于平静。而上天似乎也为清平郡百姓高兴，这一大早，便有阳光洒下来，穿过窗户和帘子，洒在熟睡的陈知沅脸上。

        他们的屋子向阳，图的是暖和。裴言早就醒了，他一如既往醒得早，然后睁着眼，静静躺着陪陈知沅。他们一个早起一个贪睡的习惯凑到一起实在难以调和，自打成婚后，都是裴言将就陈知沅，若非有什么如王君召见般的急事不得不叫醒陈知沅外，裴言都是任陈知沅睡到自然醒，然后再跟着起身。

        就如现在，裴言睁开眼，一手抱着陈知沅，一手抬了抬，替陈知沅遮住阳光，虽然陈知沅并不会因为这就醒过来。

        再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陈知沅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眼，带着还未睡醒的惺忪朦胧。她的脑袋搁在裴言的胳膊上，这是他们习惯的睡姿，虽然陈知沅每晚都担心裴言的胳膊会疼，而自己也偶尔会落枕。这样贴近相拥的姿势会让他们觉得彼此万分亲近，像是能够渗透进对方的骨血。

        “好亮的阳光，今天是个好天气。”

        “天气的确好，可还记得今日晨起有什么事要做？”

        “今天？有什么事找东西！”陈知沅一个激灵，马上坐了起来，“你怎么不叫我呀，完了完了，我一贯贪睡，这么重要的事险些都误了。”

        裴言将一旁迟迟早就备好的衣裳拿过来，帮着陈知沅一件件穿上，一边穿一边道：“现在并不晚，若你再睡一会儿，我许是要叫你了。”

        陈知沅拢上衣裳，套了鞋子，便去翻箱倒柜寻送得出的好东西。裴言替她披上外衣，然后凑到她身边，看她一件一件地选。

        陈知沅拿出一柄玉如意，递到裴言跟前，问道：“你瞧这个怎么样？”

        裴言点头：“很好。”

        陈知沅又翻出几匹上好的锦缎来问道：“这个呢？”

        裴言继续点头：“也很好。”

        陈知沅再摸出一套白瓷茶具：“这个？”

        裴言还是点头：“都很好。”

        陈知沅将那些东西整齐地摆在桌上，然后捏着裴言的脸道：“裴子桓你戏弄我，个个都好，就没有不好的是么。”

        裴言握着陈知沅的手，将陈知沅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扒拉下来，伸手在桌上那些东西前点了点：“是你双眼如焗，瞧中的东西都不会差。”

        陈知沅看着那些东西，的确是挑不出错来，这些东西她虽收着，但一直没有用，如今都翻了出来，送给老夫妇，是恰好不过。陈知沅将这些东西一一装好，了结大事地舒了口气：“既然你也这么说了，我也自认眼光不错，那就都送了吧。”

        做完这些事，外头传来敲门声，迟迟的声音在敲门声结束后响起：“公主，少将军，门外有对老夫妇请见，门房来传，说是有位姑娘引荐，来见公主的。奴婢远远瞧着，像是豆花摊的老人家，是您昨晚吩咐的要招待的客人。”

        这算是陈知沅考虑周到，昨夜先与迟迟将老夫妇的事说了一说，让迟迟吩咐门房留意着，若是老夫妇登门，便立刻来传。陈知沅想，自己这个公主在老夫妇心里是真的很重要，不然两位老人家不会来的这样早。

        陈知沅立刻回道：“快请进来。”

        说完回头看着裴言，心里想到了什么，沉思一番道：“就这么直接露面怕是有些唐突，我们且先再藏一藏，可好？”

        裴言但笑不语，就是默许了。陈知沅安排裴言先不要露面，自己则穿着往日不常穿的公主服饰，坐在厅上隔着屏风，拿捏着公主该有的谈吐气质，等着下面人将老夫妇引上来。

        迟迟是没有露面的，她与逐影和老夫妇也有过一面之缘，虽说老夫妇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可他们还记得陈知沅裴言，没准儿就记得住迟迟逐影。于是一个清灵的小丫头将老夫妇带上来，说了句“公主，客人到了”，便候在一旁，等着陈知沅随时吩咐。

        老夫妇走进庭中，已经东张西望，什么都觉得新奇，他们一生平淡，哪里见过公主府的华贵。直到候在一旁的小丫头轻轻咳了两声，他们才反应过来，立刻跪下去，话语间还带着磕绊：“草民、民妇拜见公主，给公主问安了。”

        陈知沅故意粗着嗓子道：“老人家不必多礼，请起。赐座。”

        小丫头立刻将两位老人扶起来，引到一旁坐下，老夫妇万分感动，甚至感激，连声道：“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陈知沅这时将嗓音恢复过来，问道：“老人家，本宫的声音可还熟悉？”

        老翁与老妇相视一眼，皆是一愣，老翁道：“是听着耳熟，可草民怎得见过公主，不知道哪里听过。”

        “您瞧，可认得那个人？”说着陈知沅拍了拍手，裴言得了号令，从门外走了进来，径直走到了老夫妇跟前。

        老夫妇看见裴言，眼中的吃惊藏都藏不住，他们虽看得出裴言是个家世不错的公子，但决计想不到会在公主府邸看见裴言，两人都吃惊万分：“公子？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陈知沅的声音适时地从屏风那头传来：“他不是什么寻常公子，而是当今主婿，定北将军，裴言。”

        “裴将军！”老夫妇坐不住了，相互搀扶着又想跪下去：“见过裴将军，见过裴将军！”

        裴言一把扶住两位老人家，“那您的夫人？”

        裴言语中带着宠溺：“自是清平公主。”

        清平公主陈知沅应声从屏风后走出来，笑意盈盈地看着老夫妇，老夫妇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公主”

        陈知沅向两位老人家行了对长辈该行的礼，说道：“老人家，瞒您多时，还望见谅。”

        活生生的人站在跟前，声音也是真实的，老夫妇这才相信，自己请吃了两碗豆花的，你来我往说了两次话的，真实就是当朝公主。老妇眼中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她挽着老翁的胳膊，激动不已：“老头子，咱们也是见过公主的人啦！”

        陈知沅道：“今日既以真面目相对，那择日不如撞日，就请两位留下吃顿便饭吧，府中吃食还算可口，请您试试。”

        老妇笑得合不拢嘴：“哎哟，这是什么天恩，谢公主谢公主谢公主！”

        “您别多礼，倒是我要先谢过您昨夜的豆花，很是好吃。”陈知沅抬手，“来，请上座。”

        他们留两位老人家吃了茶，晌午时又用了饭，直到晚些时候，两位老人家告辞的时候，陈知沅拿出早上备好的礼物，送给老人家。老夫妇本要推辞，但拗不过陈知沅，只好收下，满嘴里说的全是公主的平易近人和菩萨心肠。陈知沅断然想不到，自己竟然又朝一日能被人夸菩萨心肠。

        陈知沅夫妇与老夫妇留下约定，明年还要来吃一碗热腾腾的豆花，老夫妇高兴得很，与陈知沅夫妇说好，只要他们活着，就让陈知沅他们吃到一百岁。

        这是他们的，百岁之约。

        等老夫妇走后，陈知沅还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出神。裴言看她发愣，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陈知沅靠在裴言肩头：“我在想，等我们像两位老人家这个年纪的时候，会在一起做什么呢，是不是儿孙成群，每天都在家里逗孩子玩儿。”

        “是在羡慕他们？”

        “当然啦，你瞧谁家成婚不祝愿白头偕老的，可是能做到的又有多少，想老人家们这样恩爱到老，怎么让人不羡慕。每次看到两位老人家，虽是平淡，但连旁人也能感觉到幸福。他们前半生流离，到了这里安家，每日卖着好吃的豆花，心里揣着的都是平凡事，见到公主就欢喜不已，觉得人生圆满。”

        陈知沅感慨道：“阿桓，我们出生不凡，可一直以来所求的，其实就是平凡。”

        裴言拥住陈知沅，许诺道：“我答应你，等到北境彻底太平，再无战火的时候，我便辞官，陪着你游历天下。”

        陈知沅笑了笑：“听着诱人，但你还是好好地先做自己的事吧。我可以等海清河晏，天下昌平，至于你，就好好实现心中抱负，我说过的，绝不会拖累你。”

        他们相依偎着往府里走去，裴言道：“阿卿，若是我们能在这里长住，该有多好。”

        “你我出生如此，没有选择，至于这份所求，还是等着以后老了再来实现吧。”陈知沅停下来，细细看着裴言，“不过我还真想看看你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应该是鹤发鸡皮，眼睛都找不着了吧。”

        “那你且再等等，会看到的，到时候你可别嫌弃我。”

        陈知沅很大气：“你已是天下尽知的主婿，我不好嫌弃你的。”

        裴言立刻搬出别国史：“从前东陵宠冠后宫的妃子谁人不知，因王君宠爱过分，甚至还被记在了史书里，你不会没看过。这样一位宠妃，年老时因为容颜不再，美人迟暮，遭到王君厌弃，孤老宫中。而你说过贪慕美颜皮囊的话，让我不得不忧惧，若我年老色衰，可还能入你的眼。”

        陈知沅抚摸着裴言的脸，让裴言的轮廓落在自己手里：“若你年老色衰，我必也垂垂暮矣，许是来不及抛弃你，便和你相看两厌了。”

        她知道，她说的是假话，他们相爱至此，怎会生厌。哪怕是天地倒转，日月消散，江河逆流，他们都不会厌弃彼此。这是陈知沅这一生，最肯定的一件事。

        “阿桓，我们一定不会看厌彼此的，你的这张脸，我想看到最后一眼。”

        等我老了，走不动路了，看不清世间景色了，我却还要你，留在我眼前，直到你我都消散在这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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