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影帝”迟渊
柳惠施从那本医书里寻到的解毒之法，便是打一口大铁锅，内煮药水，上置能透过蒸汽的浴桶。中毒之人坐在其中，让毒素通过蒸汗排出来。
柳惠施和小童每日烧炭供水，人虽不在桶中，却也是整日大汗淋漓，好几次差点感染风寒。
看着他们这般辛苦，杜春卿即便好几次闷到快要晕倒，也一声不吭地都忍了下来。
如此汗蒸、喝药，又折腾了五六日，杜春卿的疫病终于痊愈。
柳惠施为其针灸，银针的颜色，也一次次淡了下去。但为了保险，柳惠施还是决定让杜春卿在“蒸笼”里再多待三天。
最后一日。
柳惠施与小童在澡房准备就绪，只见杜春卿推开门，却站在门口并不进来。
“来吧，最后一天了。”柳惠施笑着走过去，正欲牵起杜春卿手腕，后者却把自己消瘦了一圈的胳膊似是无意地往身后藏了藏。
“他呢？刚走吗？”
柳惠施故作不解：“你说谁？”
“就是帮我试水温的人，”杜春卿簇起秀眉，眼里充满哀戚，“舒墨裁不在房里，在哪？”
柳惠施咽了咽口水，良久，才缓缓道：“在隔壁。”
话音刚落，便听得一句飘散在风中的“多谢”，眼前人已无踪影，葵扇黄的衣角轻快地掠过拐角，如同蹁跹飞舞的蝶翼。
“师父为何要说实话？”童子不解地敲着烧火棍，“不是说，要带他回东岩郡……”
柳惠施心中虽怅然若失，却又觉得一身轻松。
“你可知民间那个化蝶的故事？”
“知道，那两人生前不能在一起，死了便双双变成蝴蝶，飞走了。”
“他二人便是如此，总有一方振翅向对方飞去，自以为能飞过千难万险，其实是魔怔。”柳惠施打开药箱，清点了一番。
“我去为大老爷施针了，你好好烧水，等他回来吧。”
他口中所不屑的魔怔，何尝不是自己的痴心呢？
隔间。
杜春卿踌躇一番推开了门，便见舒墨裁赤裸着上身站在衣架旁，一身流畅匀美的肌肉被蒸汽灼的通红，红如虾子。
回头见竟是杜春卿前来，舒墨裁有些错愕，但很快冷静了下来，假装无虞地用手中的布巾敷着身上。
“你又骗我。”杜春卿带着哭腔走过去，手指伸进旁边的铜盆里，井水冰得刺骨。
舒墨裁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自然垂下，另一只手拿着浸满水的布巾，按在肩膀。
“疼吗？”杜春卿伸手想碰他，却被舒墨裁起身躲过。
“别动手动脚的，污了人清白，”舒墨裁故作厌恶地拧眉，往屋里又走了两步，对一身烫红避而不谈，“我昨天说了，欠你的我会补，这就是我补偿的方法。”
谁知杜春卿尴尬地放下手，无措地揉弄着衣摆，别过头看向一边道：“为什么我帮不了你呢。”
该说他聪明还是笨？或者说是自己演的不好？舒墨裁无措地盯着地，听杜春卿絮絮叨叨。
“我终于知道父亲和兄长为何总想振兴杜家了。要是我们像从前那般有权有势，或许动动手指就能帮你许多，我也不必站在这听你说违心之语……”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舒墨裁思考了半天，最终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句。
“都是跟你学的，舒大人，”杜春卿走到他面前，抬头坚定地看向他眼底，“你当初不也是在一点点了解我吗？不然你为何不一剑把我杀了，让我变成你铁面无私的荣光？”
他声音开始染了哭腔。
“你明明说过，从前就喜欢我。”
见他又要流泪，舒墨裁条件反射地动了动手指，最终还是一脸风淡云轻地放下布巾，慢条斯理地穿衣裳。
“以后不会喜欢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在和我和家人之间为难。”
身后人竟扑了过来，从背后死死搂住他的腰，眼泪一点点沁透舒墨裁刚穿好的两层单衣。
“我知道哥哥的腿绝不是你所为，等我回去一定会说服他，让他同意我们在一起。”
——大理寺正卿舒墨裁为人刚正，又颇有慈悲之心，高风亮节，如松如柏，四季常青。
——若天下俊才皆如舒正卿，朕便可高枕无忧矣。
想起曾经陪侍先帝时听到的那些赞溢之语，杜春卿愈发肯定舒墨裁从昨到今都是演戏，反正这屋里只有他们二人，何不扔掉自尊，赌一赌？
“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我都会回来陪着你。因为我不信你是这样绝情寡义的人。”
舒墨裁毫不留情地拨开他的手，拿起还没穿完的衣裳，决绝离开。
空荡荡的房间，似乎还回放着舒墨裁方才笨拙的遮掩。
“往事不可追，你也别让我为难。”
杜春卿无奈地摇摇头，走向澡房。现实总不如梦境那般美好，梦里人会说“清官廉吏算什么，舒墨裁的名声算什么，我全都不要”；梦外人却说，你别让我为难。
现实总有各种险阻，爱人间只好用语言彼此隔绝了往来。杜春卿愈发不解，让舒墨裁如此束手无策的难题，到底是什么。
他怎么也想不到，是“如何保住杜春卿的命”。
十日后。
红袍银甲，一身戎装，箭袖衣裳，身姿飒爽——收拾完毕的李玉英正待翻身上马，却被父亲拦了下来。
“丫头，你又要去哪？”
“在城里巡视，以防暴乱啊，”李玉英笑着挽上父亲的胳膊，“这些日子京城安稳了许多，女儿总觉得，是咱们李家军恩威并施的功劳呢。”
李太尉听得这话，目光悠悠落在女儿带着几分骄傲的脸上。
他知道女儿生来便是凤，该翱翔九霄。这老来女活泼顽皮，十五岁时还曾女扮男装，想混在兵士里去边疆，还好被他捉了回来。
“今日别出去了，有贵客光临，你替为父陪一陪。”老狐狸慢悠悠地踱进院子里，故意抓了把鱼食往池里慢慢扔。
“父亲，”李玉英有些不满，“什么人这般没眼色，专挑此刻前来？要我说就该把他撵走，难不成他比京城安稳还重要？”
“嘘，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太尉轻轻摇头，“丫头，爹知道你一身壮志，恨不得去沙场立功。可京城快变天了，你心思单纯，官场你把握不住。”
凤兮凤兮思高举，功名二字看着金光赫赫，却是陷在官场烂泥坑里的金子。
“寻常男子配不上你，爹也舍不得让你和那种草包过一辈子。”
李玉英不满道：“爹，我也不是不想嫁人。可如今京城除了大理寺舒大人，哪还有好男儿啊？”
“今日来的袁公子绝非等闲之辈，你且好好接待，莫要怠慢。”李太尉连连摆手，“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舒大人。”
话音刚落，便有个小将进来传话，说贵客的马车已到门前了。
李玉英不满地随着父亲走到门口迎接，只见一辆再普通不过的赭色粗布帷马车，由一匹孤零零的老马拉着，停在太尉府朱漆点金的大门前，十分突兀。
从车上下来个少年，一身钳青色暗纹衣裳，铜冠束发，玄色腰带上带着一溜玉玦。少年步子庄重平稳，那串玉玦在他膝侧，竟半分声音也无。
“女将军，这些日子护卫京城辛苦了。”少年朝她一抱拳，表情沉稳温和，却压不住褐色眸子里的自信张扬。
“袁公子谬赞了。”眼前少年虽比自己高出半头，可看起来却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李玉英开始怀疑爹爹是在乱点鸳鸯谱。
李太尉请迟渊入府，迟渊只笑着推了，对李玉英道：“女将军能不能带我去城中各处转转？我此来京城，想好好体察下民情，不是来享乐的。”
太尉急忙阻拦：“公子不可，万一染了病——”
迟渊冲李玉英眨眨眼，道：“姑娘，我陪你去视察一番，就当是透透气，可好？”
李玉英自然高兴极了，随即带这“袁公子”在城中各处转了转。一路上，两人谈天论地，从病乱聊到屯兵于田、从边疆近况聊到舍身报国。
不管什么事，这小“袁公子”都能论得条分缕析，头头是道，李玉英不由得被其博闻强识折服。
如此一回生二回熟，京城时疫也差不多平息。那头，舒墨裁还没想出来让杜春卿彻底死心的法子；江枫百无聊赖到只能日日在家围着碳盆烤板栗；这头迟渊与太尉之女的情谊也愈发深厚。
某日李玉英练兵回家，在门口还没下马，便看见有个面生小厮躲在门柱后，贼头贼脑地朝街上看，一见到李玉英，撒腿便跑。
“站住！鬼鬼祟祟地做什么？”李玉英疑心是贼，执着马鞭便追了上去，一路随着那人跑进后院，见他钻进一间厢房，便也跟了进去。
迟渊听得门口的动静，睫毛微微颤抖，假装熟睡。他故意支走身边伺候的人，只穿着一层单薄里衣，还没盖被子，就是在等这一刻。
“来人啊，伺候袁公子的人呢？”
听见李玉英在屋外徘徊的脚步声，迟渊故意打了个寒颤。
那极轻的脚步声终于一点点近了，床尾被子盖住肩膀的那一刻，迟渊故作迷糊地伸出手，虚虚一抓，却抓住了李玉英的裙裾。
“娘，我好冷……”
冷？李玉英刚想去给他找床被子，却听见床上人说：娘，别走，抱抱我。
这……虽说自己这些日子都盼着他来，可男女授受不亲……
李玉英小心翼翼地从迟渊的手中扯出自己的衣裳，抬头一看，却傻了眼。
袁公子居然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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