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
“月红月红，你一个□□八、二十啷当岁的女儿家，何苦要跟那些男娃们较劲：人家一车装多少草你也装多少草，人家一车分几个人你也分几个人；这不是木匠带枷，——自作自受，纯粹自己找着出这份力受这份苦哩！”
车行谷底平坦地带，德贵老汉忙里偷闲的回头说道。
一路上，德贵老汉已把这话絮絮叨叨的说了不下五遍，周月红始终深埋着头，装作没有听见；这次听得德贵老汉又说，她终于有些忍耐不住了，回道：“德贵大叔，你只管出好你的梢，瞎咧咧恁些干啥？有话放在心里暖暖胸口不好吗？”
“唉，这闺女，年纪不大，口气倒冲，一张嘴就能把人给顶到南墙角上去。”德贵老汉弯腰垂头，使劲的拉紧梢绳准备爬坡，嘴里仍在絮絮叨叨的咕哝着，“现在社队两级都缺大牲口，要不然把牛马呀驴骡呀赶来套上，咱人就不用出这份力受这份苦了！……”
“德贵大叔，我心里很烦，说话没个轻重，你别放在心上！”周月红想了想，毕竟觉得言语不妥，便向德贵老汉道歉说道。
德贵老汉宽厚的一笑，打趣说道：“从小卖蒸馍，啥事没经过？大叔知道你心里烦，可你不能把这烦押在出力上，万一累伤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周月红没再答话，只把全身力气积聚右肩，同时弓腰俯身，让前额几乎触着地面，襻带深深勒进肩肉，十趾抓地的向前迈着；满载黄稗草的拉车车轴发出吱呀声响，艰难而缓慢的朝向坡腰爬去。
……
那晚，在犹豫了又犹豫、忖度了再忖度后，周月红终于走到桌前报上姓名，领到了报名表并借着夜壶灯的光焰开始认真填写。
“子正叔，她一个‘黑五类’子弟也能去往工地？”呼噜包笑嘻嘻的说道，“你就不怕她去到工地上和阶级敌人联手搞破坏？”
“就是就是，坚决不能让‘黑五类’子弟去到工地上，跟咱们贫下中农抢馍吃！”二杆子在旁跟着附和。
呼噜包“啪”的给二杆子来了一个戳脖，喝道：“这是抢馍吃的事吗？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阶级斗争新动向你懂不懂？”
周月红深知呼噜包长年患气管炎病，二杆子麻杆细腰两手提不起四两重的东西，两人都没报名去往工地的资本，心里出于嫉妒而图嘴上说个痛快，故而并未十分在意；岂料填表填到一半的时候，呼噜包和二杆子竟又窜了上来。
“子正叔，如果‘黑五类’子弟都能去往工地，那我们这些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弟为什么就不能去？”呼噜包伸手按住了周月红的报名表，大声叫道。
“就是就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宁要贫下中农的浪荡儿，不要地富反坏右的好子弟。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工地上更应该这样！”二杆子附和说道。
呼噜包“啪”的又给二杆子来了一个戳脖，叫道：“我们是社会主义的苗，是贫下中农的好子弟，他们‘黑五类’子女才是资本主义的草，是地富反坏右的浪荡儿。基本的政治立场你懂不懂，懂不懂？”
“你们两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去到工地上干啥？”孙子正问。
呼噜包和二杆子答：“去对‘黑五类’子弟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呀！”
“我看你们两个不是想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小葱忍无可忍，大声说道，“你们两个就是想去吃工地上的大肉粉条、杠子馍哩！”
甜甜跟着说道：“你们两个就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好，好，说得好！”排在队伍里的四赖子、驴娃和高二寸跟着快活的鼓掌喝彩，却不知究竟是在为谁欢呼。
因为熟知周月红的人品，所以对她报名去往工地的事情，孙子正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但此刻对于呼噜包和二杆子的胡搅蛮缠，为了避嫌，他不能不起码在表面上重视起来，道：“呼噜包，二杆子，人家周月红早在思想上跟她大划清界限了，你们两个就不要再在这里瞎胡咧咧了！”
“子正叔，看来你真犯了官僚主义，不察民情呀。”呼噜包道，“要是周月红早和她大划清界限了，王村公社的王家能跟她退婚吗？”
二杆子跟着附和说道：“就是，就是……”
周月红感到脑袋嗡的一声轰响了起来。对于报名去往工地的事，她本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可是此刻竟被呼噜包和二杆子当众揭出她最犯忌的隐私老底，她不但恨得几乎立刻就要失去理智，而且决心这次非去不可了。她咬牙切齿、目眦欲裂的闯到舞台上，大声喝道：
“呼噜包，二杆子，……说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们说我是‘黑五类’子弟不能上工地，你们说我没在思想上和我大划清界限，那我现在就声明和我大断绝一切关系。中不？”
“嘿嘿，血亲的父女关系，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哩，那是一句话就能断绝得了的吗？”呼噜包反驳说道。
二杆子跟着在旁添油加酱：“就是，就是……”
周月红跳下舞台，大步走到呼噜包和二杆子跟前，双目迸射火花，咬着牙齿一字一顿的说道：“呼噜包二杆子你俩听着，当着全队父老的面，我宣布从今天起，我和周大成断绝父女关系，不再有任何往来……”
周月红话音未落便突然哽住，泪水也不争气的涌满眼眶；她气恨恨的瞪了呼噜包、二杆子一眼，转头朝向村口跑去。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说事就是说事，呼噜包二杆子你俩揭人短处干嘛呀？”一直蹲在台下默然抽烟的德贵老汉忽然站起身来，气愤愤的说道。
包括小葱和甜甜在内，众人纷纷指责呼噜包二杆子道：“就是，就是！”
四赖子、驴娃和高二寸也气愤愤的叫道：“你们两个再在这里满口胡唚，当心我们哥仨请来五指英雄赵连山（照脸扇）！”
呼噜包和二杆子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的说：“我们……我们不过和她开个玩笑罢了！”
……
“红姐，拱桥，那么陡那么高的拱桥！”小葱和甜甜手指前方，颤声说道。
“再陡再高的桥，到最后还不是踩在了人的脚下？”周月红扯过搭于车把上的毛巾擦了把脸上热汗，然后头也不回的低声喝道，“小葱，甜甜，不要怕，努力翻过去就是。咱不能让那些混账男人给看扁了！”
“好咧，月红姐！”小葱和甜甜答应一声，四只手紧紧把住两侧车帮，各自使出了吃奶的劲猛力前推。
周月红也不知第几次狠狠的弯下腰去，让拉车襻带深深的吃进右肩肉里，前额时不时的触碰着脚下陡峭的坡面；满载黄稗草的拉车沿着狭窄山道，吱吱呀呀艰难的向上爬行着。
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周月红直觉耳根轰轰作响，脑袋膨胀得几乎立刻就要爆裂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周月红直觉喘不过气，喉咙里一股又腥又甜的液体在上下冲撞，几乎立刻就要突破嘴巴喷涌而出；……
“坚持，坚持！”朦胧的意识里，只有这四个字在周月红的耳畔反复回响。
“坚持，坚持！”朦胧的意识里，母亲凄楚的笑容在周月红的眼前反复闪现。
这段山道既陡且长，爬至半腰，德贵老汉、周月红和小葱、甜甜便已累得眼花腿软，嘴巴长得老大，呼哧呼哧的喘不上气来了。
“红姐，我快不行了！”
“红姐，我也快不行了！”
小葱和甜甜带着哭腔喊道。
“坚持，必须坚持；要是坚持不住，拉车倒撞回去，”周月红拼尽全力嘶声喊道，“我们大家都得丢命！”
“红姐，我坚持不住了！”
“红姐，我也坚持不住了！”
小葱和甜甜几乎哭喊不出声了。
四人发力已至极限程度，然而拉车的两个车轮还是不能向上再移半寸了。
左右两侧皆是万丈深渊，回望来路早落云端谷底，相持到了不进即退的危急时刻，形势也到了千钧一发的险难关头。
“走‘之’字！”
汗流如瀑，气喘似牛，周月红大脑一片空白，唯凭本能抬头观察，发现前段路面还算够宽，便发出了简短的指令。
走“之”字，是乡间拉载重车的人在上陡坡时候，人困马乏、万般无奈之际采取的最后一道举措。
就像溺水之人好不容易抓到一根稻草，尽管前途依旧千难万险，然而总归不失为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德贵老汉在前，立刻抓紧梢绳先向左走，周月红在后驾着车把跟着左走，小葱和甜甜两人推着车帮，自然也齐齐向左用力。
拉车车轮转动，向左走了两三米贴近路沿，德贵老汉又赶紧抓紧梢绳转向右侧，周月红驾着车把、小葱和甜甜推着车帮自然也跟着转向右侧。
车子向右走了两三米贴近路沿，四人再次左拐；车子向左走了两三米贴近路沿，四人再次右拐；……
满载重物的拉车就这样一寸一寸、艰难而又顽强的朝向拱桥顶部攀爬着。
总算翻越拱桥，行至谷底坦途；刚刚接到加速行进的命令不到半个小时，前面的拉车便骤然停下，在前出梢的德贵老汉自然跟着止步。出于惯性，手驾车把、弓腰埋头的周月红被车推着收脚不住，一下踩在了德贵老汉的脚后跟上。
周月红急忙抬高车把，让车尾着地停下，问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德贵老汉伸手揉着被踩疼的脚后跟，问前面拉车的人。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问话在一辆一辆的拉车中间迅速向前传播。
不到十分钟，前面的人便传回话来：“前有山石滚落，挡住了道路；领导研究决定，原地歇息半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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