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走向尽头

“这是一种声音，是我最相信的声音。当然还有各种不同的声音在空气中传递，有幸灾乐祸的，有笑话我被抛弃了的，不一而足，我都无所谓，且不知真假，但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我没办法找到张益了。”

        “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独独留下我活着，你想想，一百年的孤独都已让人难以承受，更何况是五百年！但我却承受了，我在府中沉睡了一千多年了，如今遇到了你，我的痛苦终于到尽头了。只需要有人传承我的修为，我就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霍小玉说这些话时，脸色平静得像一潭水，一点波纹也没有。她脸上的青春容颜，却变得更加明媚了。

        如果我是一个人类男子，也一定会被她瞬间迷住，无法自拔，但更让我着迷的是她的故事，我想象着他们夫妇在仙岛的生活是多么美妙，但一想到这美妙将要世世代代无穷不尽下去，这美妙或许会转化成折磨吧！

        由此我甚至想到一个可怕的想法：张益的消失或许并不是外力所至，而是他也厌倦了这美好。我阻止自己再想下去，否则必定会带给霍小玉更为深重的痛苦。想到这里我赶紧封闭了自己的思维之门，不再思考。

        “孩子，帮我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吧。”听了这么久的故事，巨大的容量令我头脑昏沉，我也需要洗个澡来清理一下思绪。

        她脱掉身上的红袍，解散头上的装饰，摆在我面前的是一种超越时间的永恒之美，具体而抽象。我忍不住以手去抚摸她瘦削的玉肩、她惹人怜爱的锁骨，还有她锻子般的黑发。

        她对我笑笑，眼光中透出一种责备之光，我顿时清醒过来，为我幼稚的抵抗力而羞愧。

        实在无法想象，如果是人类看见这种美，将是何等不可抑制。

        我也脱下身上的袍子。她牵起我的手，跨过门槛，走到室外，是个小小的院落，院落里开满了红色的杜鹃花，走过花丛，看到地上一块十米见方的水池，池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水气。

        我们一起走进温泉中，让温暖的水没过肩膀。那是一次漫长的洗澡，与其说是洗澡，不如说是精神洗礼来得更为准确。霍小玉清洗着每一寸的肌肤，摩娑着每一寸肌肤，如同抚着一件易碎的艺术品，细心谨慎而充满敬重。她那种神情我永生都难以忘怀，但她扑进狗血池时的凄美诡异的一幕更让我难忘。

        她牵着我的手，走出温泉池，在更衣室巨大的衣柜里，挑了一件绣着白色仙鹤的红缎裙，高高的领子一直竖立到比她的头还高，将她映衬得如一位女王，长长的裙摆拖在身后的地上，又将她映衬得如一位新嫁娘般娇艳，正是这种矛盾组合出一种富有张力的美感来，让人目眩神迷。

        “孩子，我抱歉再次魅惑了你，我不是刻意如此，不过没关系，很快你就会拥有克服它的法门。”

        她双臂展开，整个人呈十字形，突然以不可觉察的速度升至半空，全身发出眩目的光，只见她张开口，吐出一颗硕大的明珠，那明珠足足有拳头大小，发出奇异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狐狸所独有的香味，浓烈异常，如果用人类的标准来说，那或许是臭吧。

        忽然，霍小玉右手向我一指，再轻轻往空中一挥，我的身体便如汽球般飞起来，心中莫名的紧张起来，不知道她会如何处置我，为何她的功力如此深厚，或许就是她残食同类所得。

        她左手朝那明珠一挥，就见那明珠朝我忽地飞来，在我还来不及作任何反应时，那明珠已落入我口中，顿时感觉到那明珠仿佛在我腹中慢慢长大，突然爆破开来，巨大的光芒从我体□□出，然后光芒又慢慢汇聚，与我的内丹结合在一起。

        顿时一种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感知到的世界万物都变得不同起来，世界仿佛变成了孩子的玩偶屋，而我则高大地耸立在玩偶屋之外，其内的小小桌椅板凳，对我来说都充满了新鲜的可爱与精致，仿佛我是第一天降生在世间一般，世间的一切都变得令我好奇起来，甚至隐隐传来的人类的愤怒叹惋也足以令我好奇。

        我随着霍小玉一起慢慢降落在地面上，我对自身的感官变化充满好奇，以至于无暇顾及霍小玉的行为与动机。

        “孩子，对于你的变化，你将有千万年时间去感受，你或许还没有意识到，你是我精挑细选的继承者，我的古老的修为都在你身上，那是张益的修为，借由你，我与他的修为将永存于世，必须记住，你要永存于世，你必须答应我，否则我现在依然可以毁灭你。”

        说着，她朝我轻轻地一挥手，一股凶猛的力量揪住我，将我狠狠地朝墙壁撞去，墙壁轰然倒塌，我的头在于墙相撞的一刹那鲜血四溅开来，透过镜子，我看到我的脸上裂开一道大大的口子，甚至能看见里面跳动的血肉，但神奇的是，我能看到这道伤痕正在神奇地弥合，不到片刻工夫，那道伤口就消失不见了，包括脸上的血迹也悄然不见，整张脸光洁如常。

        这太神奇了，这就是霍小玉的内丹进入我体内带来的结果。

        那时我心里充满兴奋，完全不理解她的话。我为什么会不永存于世呢？我有什么理由放弃永存于世呢？假如我有永存于世的能力。

        在我还来不及细想霍小玉为何会将功力全部传于我时，她突然朝院子里的一个池塘跃过去，在她沉入池中时，一股浓烈的臭味袭来，我大惊失色——那臭味是狗血的味道，那池塘里盛放的不是水，而是狗血！那是足以令狐妖焚灭的狗血啊！我下意识地奔过去，想要拉起她，但我无法靠近她。

        霍小玉纵身一跃的刹那，池中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她在大火中旋转着，从脚尖开始，慢慢变黑，黑色的皮肉剥落，里面的皮肉又再变黑……我要阻止这一切，但一股巨大的气流阻挡了我，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我无法自制地哭诉着，我感觉到她就是我世上最亲密的一个人，这或许是她的元丹进入我体内的精神反应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与她血脉相系。

        “孩子，不必哭泣，你该为我高兴，你还不明白吗，为这一刻，我已等待千年了，够久了，如今我终于可以解脱了。再说，我不可能让你看到我因内丹消失而现出原形的模样的。”

        大火将她的秀发烧得不见了，整个人烧成了黑炭，一个黑炭在说话，在跳舞。

        如果我是一个人类的话，我会被此情此景吓死过去的，但我是狐妖，我只感到伤心只感到将要到来的无尽孤独。我的妖怪之途，将没有另一只妖陪我共同度过，将是怎样一种怅悯，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明白，这十几年，我为何会如此痛苦，就是因为没有一只妖与我共同分享秘密、痛苦与欢乐。明白这一点后，却愈加痛苦起来。

        我发疯般地大喊大叫，整个世界都了无声息，我的叫声也了无声息，无论我如何呼喊，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像一场死亡，毫无回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火渐渐小了下去，从大为变成了小火苗，突然霍小玉设置的阻力消除了，我冲进火堆——除了木柴的余火与尸灰之外，再无一物——我渴望着她会留下些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收集齐她的尸灰，装进一只玻璃球里，装进一只锦囊里，带在身上——她虽死了，但依然可以是我秘密的分享者，这一点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救赎，它足以将我的灵魂从地狱拉上天堂。

        我戴着霍小玉的尸灰锦囊，在霍小玉的居所里探险，感受到霍小玉犹如活着一般，向我介绍着她的居所。啊，多么诡异，又多么美妙！

        我就如一个普通人类般，以脚步踏遍每个房间，爬过每一段楼梯，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建筑——与其说它是居所，倒不如说，这是盖在深山老林里的皇家宫殿来得更为准确。

        它的底部由四根巨大的金柱支撑着，推开第一层的门就走入浓密的丛林，满眼的巨大树干，攀到第四层也就是建筑的最高层，视野极其开阔，满眼的绿树，无穷无尽的绿叶，恍如置身绿色的海洋里，山风吹过，绿意浮动，真有一种在绿海里飘荡的错觉。

        仿佛在飘荡的不是树叶，而是建筑本身，这种感觉让人觉得沮丧而渺小。忽然想起李鹤年教我的一句唱词“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纵然是法力无边的狐妖，在这偌大的世界中，何尝又比一只沙鸥更为优越？鹤年，你还好吗？

        就在默默念起鹤年的名字时，突然听到风中传来熟悉的声音：“青青，我的青青，你在哪里。”，这声音让我心绪烦乱——这是我躲避了许多年的声音——这是鹤年的声音，我永远都无法忘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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