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美人谋（1）
眼前堆砌的奏章奕澈都无心翻阅，国事繁重，在七月的天气中更让人烦躁不堪。亦浣逐渐被架空实权后显现出的不满，随着奕澈的举措，逐渐的悄无声息下去。但是奕澈并不安稳，他握紧了青鹞递来的密报。
字迹潦草凌乱，却字字句句都映在奕澈的闹钟，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按一按眉心，唤来江海胜：“摆驾合欢宫。”
奕澈久不至后宫，乍然宣召，连江海胜都不觉慌乱，急忙应了，奕澈却道，“罢了，去宓秀宫吧。”
因连日久坐，奕澈不曾传辇，只与江海胜两人徒步闲闲前行。去向宓秀宫的路熟稔且让人心生愉悦，这一次，奕澈心中却黏着一层不安，他骤然想起安檀倔强而不忿的神色，不由蹙眉，脚步顿一顿，摇一摇头依旧向前走去。
昭阳殿一反往日的宁静，夏日的闲适与燥热让在廊下当值的顾怜与宋义昏昏欲睡。顾怜往这处望了望，才见是奕澈，一时睡意也惊去了，福一福身正要去通传，奕澈便招招手让她上前，“元妃呢？”
往日应对皇帝的问答自有如玉，顾怜不过是在旁静静侍奉。今日如玉在厢房歇息，顾怜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便恭谨答道：“回皇上的话，昨夜是娘娘侍疾，今日午时回来便歇下了，还未醒呢。”
奕澈应了一声，疑惑道：“这个时辰了，也忒久了些。”
顾怜道：“奴婢进去几次，见娘娘睡得不安稳，便不敢叨扰。”
奕澈私以为是因着江姝玉一事，不禁蹙眉，“元妃近日，心里还是不爽快吗？”
顾怜瞥见奕澈的神色，也警觉起来，只不细答，另捡了话回道：“奴婢不敢揣测娘娘心意，想是这几日操劳容嫔小主晋封与婉莹妃娘娘追封之事累着了。因着容小主晋封娘娘也欢喜了几日，只昨夜侍疾回来脸色才不大好。”
“是吗？”奕澈方舒意，又问：“皇后为难元妃了？”
顾怜的头更低了些，“回皇上的话，奴婢不知，娘娘也只字未提。”
这样边走边说便已入了殿，奕澈方挥挥手道：“朕知道了，朕陪一陪元妃，你们都出去吧。”
奕澈坐在床边，细细端详安檀安静却不安的睡容。卸去妆面的她带着几许清水出芙蓉的纯粹与干净，比之往日的明艳更多了几分温和婉约，奕澈不由忆起初见时的安檀。她出落得并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反而是身在尘世中宓妃。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女子？那时奕澈便在心里自问。见之明艳倾城，却又不乏清新，如嗅雨后的玫瑰，明媚而沁人心脾，正应了那一句“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于是他想知道，这样的女子，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七巧玲珑心。
事实也的确如此。她的嗔怪与体贴、高傲与淡然、倔强与顺从，都显得顺理成章。就像她留给他的那个倔强的眼神，奕澈的愠怒不过片刻便烟消云散，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她理应有这样的情绪。
或许是触动了心肠中的脆弱，奕澈突然委屈而疲惫，不禁轻抚安檀的面颊，安檀羽睫一颤，已悠悠转醒。眼前微微模糊，过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忙撑起身来，“澈郎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奕澈一切的担忧与不安都在听到这个称谓的时候舒缓下来，他不语，伸出臂膀将安檀揽入怀中，轻轻向嗅她发间清甜的茉莉油的味道，心逐渐安定下来，轻声道：“我以为，你还在怪我。”
他甚少以“我”自称的，安檀被奕澈的语气惹得鼻尖一酸，亦回抱住他，“檀儿虽是女儿家，却也知轻重缓急。澈郎分明是心疼容妹妹的，如此冷落不过是有难言之隐，檀儿又怎会这样不懂事，让澈郎忧心？”
“你总是懂我的，”奕澈紧绷的身体舒展开来，埋首在安檀颈中，“等此事一毕，朕便会处置韦氏，给容嫔一个交代。”
安檀听到他语气疲惫而失落，不由紧张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奕澈不语，紧紧抱着安檀，似乎在汲取力量。良久，才松开怀抱，这时，安檀才看到他眼中猩红的血丝和凝重的乌青，昭示着他的疲惫与纠结。奕澈眸光暗淡，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纸卷摊在手心。安檀不明所以，微微发怔，才被眼前的物件唤起了记忆，“这是…”
奕澈示意安檀打开，神色凝重而痛惜，“正是晏臻截下的。本欲由宫中内侍送往，只是事关重大，耽误不得，便由皇后送了来。”
内容十分简略，唯有“已访昭妃，当事从权宜。”
安檀深深蹙眉，方知奕澈何故轻易饶恕韦娉之，却又不禁疑惑，心底虽已有打算，带着满心的惊惶喃喃道：“昭妃？难道是与歧广王有关？”
奕澈冷笑涟涟，“亦浣意欲纠集京郊遗留势力，攻入周禁宫，夺取皇位。”看书窝
安檀亦冷笑，“他现在有什么能耐攻入周禁宫？五王势微，如今手中兵力不过往日的两三成，自然无法在上京城内起兵，想必连城门都无法攻入，难道要靠他的府兵来造反吗？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是痴心妄想，只是……”奕澈的神色有些古怪，“预谋此事的不只是五王，还有亦洵，这封信便是出自他手。”
“亦洵，安旻王？”安檀一怔，刹那间她便明白了奕澈眼中绵延不尽的痛惜从何而来，她犹自不信，微微摇头，“怎么会，八王是澈郎最最亲近的兄弟啊！”
奕澈抿着一丝嘲讽，冷笑道：“朕也不愿相信，当日朕看过此信，便命探子暗查。探子得报，安旻王府采购生鲜蔬果的小贩正是他们来往密信的信使，每日采购时将消息传出。歧广王谨慎，来往信笺需他们二人亲笔书信，他们自有辨别的法子。且近日安旻王府与歧广王府一并动工修缮，恐怕是在修建密道。”
安檀摇摇头，“这些日子因着五王的事，安旻王时常进宫，皇上也不曾瞧出什么端倪。王府之中动工也是常事，怕是巧合也未可知。檀儿看来，仅凭一封书信，着实算不得什么，况且，檀儿是见过安旻王的字迹的，眼下这一封也差的远些。”
奕澈微微一笑，问道：“从前我们一同玩乐的诗作你一向收着，可还寻得见吗？”
“寻得见，”安檀忙应着，知是要紧的玩意，汲着鞋亲自起身去寻。寻了几间柜子，便找出一些诗作来，坐回榻上寻了一会儿，便找出亦洵的诗作。
“你来瞧，”奕澈将两张纸抖开，对着光一瞧，安檀便瞧出其中的端倪。她并不擅书，等闲瞧不出笔体轻重。但这两张信中的笔迹每一个字上皆有留墨之处，在纵划中段最深，以至于光下其余皆可透光，唯有此处穿透纸张。可见是出自一人之手。
“果真是他，”安檀惊叹，“是了，字体可刻意改变，但想要改变落笔轻重，却也不易。”
奕澈颔首道：“收到此信后，为防有变，朕便派人原样模仿此信，细枝末节一一对应才原样传出去。当夜朕召亦洵入宫，名则共赏字画，实则拿到他的各式字迹进行比对，无一不同，的确是安旻王无疑。”
安檀蹙着眉问道：“澈郎如此深信不信，想来除了还有其他的证据。”
“正是，”奕澈点点头，缓缓道：“之前为了牵制五王，朕设立了巡防所，名义上是用于周禁宫的防卫，实则巡防所的防卫范围遍布上京，除了京郊部分势力无法监视以外，其余军中皆有朕的眼线。巡防所总都统许逍遥收集了几个有异动的军队，其中数量最多的便是在安旻王麾下。”
安檀思忖道：“歧广王不足为惧，却不知安旻王手中有多少兵力？”
“四成，”奕澈吐一口气续道，“已足够多了，以前周禁宫的防卫工作皆是安旻王打理，除此之外，亦洵不知在宫中还有多少人。两相抗衡，不过是在人数上打一个平手而已。”
安檀只觉浑身汗毛倒竖，一阵阵不适的不安从头到脚的骚动起来，“也就是说，从兵力上来讲，澈郎并无优势。”
奕澈摇摇头道：“人数算不得什么，朕有骁骑营和巡防所，统领皆是在锦州时极为骁勇之人，练兵也一日不曾懈怠，比那起子乌合之众强出许多。”愁绪凝结在眉心，他的神色沉痛而不舍，“只是如此一来便又是一场腥风血雨，这一年来的养精蓄锐前功尽弃。”
先帝逝世后，内忧外患并起，虽勉强收复，但边境侵扰烦不胜烦，安檀闻及此言，便知奕澈一统山河的心愿从未放下，略略思忖，便道：“如今敌明我暗，已是强与他们二人，澈郎可有主意，能够兵不血刃，化干戈为玉帛？”
奕澈深深一叹，“亦浣早已觊觎皇位。当年处置老三、老四后，便是朕与他倒戈相向，若不是韦锡从旁游说，且亦洵鼎力支持于朕，他也不会主动退兵。此一战在所难免，如今他有亦洵支持，自然愈加垂涎，不得皇位誓不罢休了。”
安檀默然，低声道：“所以澈郎这一次并无绝对的把握？”
“不，朕有绝对的把握。”迎着安檀的有些疑惑的神色，奕澈眼中杀机毕露，帝王的冷漠与决绝使他与往日的温和判若两人。
安檀打了一个寒颤，已经明白奕澈的心意，她素来知道奕澈是有暗卫的，却不知，暗卫可以游离在规矩之外，她不禁有些惶然。奕澈看出她的惊惧，挪在她的身边搂住她，“怎么，吓着你了？”
安檀摇摇头，低声道：“歧广王素来狼子野心，便也罢了。安旻王却与歧广王不同，他一向闲雅自在倒不似假装，若是安旻王有心皇位，那么当日澈郎身在锦州，安旻王镇守上京之时，岂不是最好的时机？”
“亦洵么…”奕澈面含讥讽，“难道不是因着徐氏？若非为着掩饰，徐氏又怎甘自堕胎儿？”
记忆一瞬间回道青灯古佛前，徐佩妮和婉动人的音调对着安檀讲述其中的前因后果。那些匪夷所思的疑惑被一点点揭开，唯有一点让安檀想不通，这些疑惑在心中升温发酵，直到奕澈的到来才使她茅塞顿开。原来最最不起眼的，反而是关键。
她摇摇头，俯在奕澈耳边，伏在奕澈耳边细细说着，奕澈的神色愈加浓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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